第1章 锦堂玉碎夜
腊月二十九,风雪封门。洛京夜色沉沉,天宫垂泪如刃,落在人间皆是碎骨冰棱。
谢府今日无灯无烛,唯余白幡飞舞,门庭寂冷如棺。满院跪尸,血未寒。
谢锦言跪在中堂,长发被风雪裹湿,素衣染血,半点颜色也不剩。她抬头望着厅中三具尸体,那是她的父亲谢韫山、母亲程氏,以及她未及弱冠的弟弟谢元珩。
谢家满门抄斩,罪名为“图谋不轨,私通敌国”。
荒谬至极。
谢韫山乃三朝老臣,礼部尚书,素以清廉刚正闻名。怎会通敌?又怎会谋反?这场杀戮,不是天命,是人祸。
“谢锦言,谢家逆贼己伏法,你为逆贼之女,按律应斩,但念你年仅十五,天恩浩荡,赐入掖庭为婢,永世不得出宫。”
圣旨犹在耳畔,黄绫如刀,划开她的人生,永不愈合。
她曾跪求于金銮殿前三日三夜,血流成河,只求一纸昭雪。却见那高坐龙椅的男人低眉冷眼,道一句:“谢家罪证确凿,赦不得。”
那一刻,她的信仰、尊严、骨血……尽碎于天子脚下。
雪更急了。
谢锦言己跪了一夜,膝下冻石如刃,皮开肉绽。她却未曾挪动半分,像是唯有痛苦,才足以压住她心中的怒火与哀嚎。
忽然,一道轻轻的脚步声自后而来。她未转头,便知来者是谁。
“谢姑娘。”那人温声唤她,语气中有一丝无奈,“时候到了。”
谢锦言缓缓起身,拂去身上冰雪,眼中没有泪,没有恨,只有死水般的寂静。
她知道,今日之后,她不再是谢府嫡女,而是宫中最卑贱的掖庭宫婢。
“走吧。”
她声音清冷,像是最后一缕香灰,吹尽了残梦。
送她入宫的,是吏部侍郎陆奚之。
他是她幼时的青梅,是谢府的常客,是谢父亲自教养的门生。也是她信了十年的人。
而今,正是他亲手送她入局。若说谢家覆灭与他毫无干系,谁又会信?
车马入夜,雪压车辕,锦言低头望着车窗的冰霜,忽地道:“陆大人可知,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了什么?”
陆奚之一怔,未言。
她抬头,盯着他那张儒雅面孔,目光如钉:“他说,陆奚之心如蛇蝎,谢家满门,不死于君王之怒,死于门生之刃。”
陆奚之轻叹一声:“锦言,我只是求自保。”
“可你拿的是我全家的命。”
“你还活着。”他说。
“是。”谢锦言笑了,唇角微微上扬,却比哭还悲凉,“所以我会记得,活着的人,是怎样被背叛,是怎样被践踏。”
“你后悔的那一日,记得告诉我,我会笑。”
入宫那日,是正月初一。
洛京百姓皆着新衣,万户张灯,除旧迎新。
而她一袭囚服,抬头望见红绸万丈,恍如她谢家血海。
宫门高悬,朱漆森严,石狮俯瞰人间。她走入其中,从此黄泉为路,生死不由己。
掖庭总管冷眼扫她一眼,扔出一身宫婢服,道:“谢锦言,自今日起,你名‘言婢’,隶属冷宫洒扫。再言谢字,杖五十。”
她低头应是,无悲无怒。
再无人知,她曾是洛京最尊贵的尚书嫡女,也曾执笔舞墨于御书房,为皇帝作序。
如今,她是最低贱的尘埃。
冷宫破瓦,荒草斜斜。谢锦言日复一日地清扫、刷地、担水、烧火。手指冻裂,背上皆是鞭痕,她却从未掉过一滴泪。
她知道,哭,救不了父母;软弱,只会让仇人笑。
三年。她在冷宫活了三年。
她学会了隐忍、伪装、夜听朝政;她偷听过贵妃与太监的密语,记下朝臣调动;她学医、读兵书、识毒术;她把自己化作一把沉在淤泥的剑,待风起云涌之日,再出鞘斩魂。
而她唯一信任的人,是一个宫中哑巴太监,唤作风笙。
某日黄昏,风雪骤歇。
她洒水扫地归来,风笙递来一封纸条。
【三日后,摄政王入掖庭,验查冷宫旧址。】
谢锦言看着那三个字——摄政王,手指微颤,纸角几碎。
她记得那人。萧庭曜。
曾在她十三岁时,于礼部门前驻马低头,问她喜欢什么书。
她说:“《春秋》。”
他说:“那是谋士的书,不是闺阁读物。”
她说:“若我不做闺阁中人呢?”
他笑了:“那你会成为我敌人。”
她没想到,那日玩笑,会成真。
如今,她己无家可归。他是摄政王,而她,是宫中贱婢。
敌人也罢,猎物也罢,她都要见他一面。
因为她还记得,当年谢家抄斩,他是奉命者之一——
而那一纸旨意上,最后一道朱印,是萧庭曜亲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