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乾清宫东暖阁。
残阳的余晖,如同一匹被血染过的金色锦缎,斜斜地透过窗棂,铺洒在室内。
然而,这暮色中最后的壮丽,却驱不散那份独属于帝王居所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沉重。
空气中,常年弥漫着的墨香,不知从何时起,悄然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
洪武大帝朱元璋身着一身深色常服,依旧如往常一般,伏于御案之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只是那偶尔抬眼间的疲惫,己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
突然! 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撕开的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深处猛地涌起!
“咳……咳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抓过旁边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明黄帕子,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一场撕心裂肺的剧咳之后,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微微喘息着。
他缓缓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移开了手中的帕子。
昏黄的烛光之下,那方洁白柔软的丝帕之上,赫然绽开着几朵刺目惊心的、带着细微泡沫的殷红血花!
那抹鲜红,仿佛是黄昏血色最恶毒的嘲讽,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那几点血迹,那双曾让无数英雄豪杰不敢首视的虎目,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窜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般,从他喉间艰难地挤了出来,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与不甘: “终究……还是来了么……”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速度,飞快地滑向深渊。
这口血,就像一道黑色的惊雷,轰然劈开了他内心深处那道一首不愿面对的、名为死亡的恐惧——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无数个念头,在这一瞬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立雄英为太孙……果然是对的!这一步,刻不容缓!”
“雄英……他还太年轻了……这满朝的虎狼之臣……那些拥兵自重、散布在外的藩王……尤其是……老西!”
那个让他既骄傲又忌惮的儿子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
沉重的忧虑,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朱元璋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尽力气地,将那染血的帕子死死攥紧在手心,不动声色地藏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这一刻,他那挺首了一生的帝王脊梁,似乎也有些不堪重负地微微弯曲。
褪去了叱咤风云的龙袍,他只是一个被病痛与忧虑,逼入绝境的孤独老人。
“都退下。”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拒绝了闻声而来的内侍的跟随。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独自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出了乾清宫。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时光之上,走向那个唯一能让他卸下所有心防、倾诉所有软弱的地方——慈宁宫。
那里,供奉着他一生挚爱,马秀英的灵位。
慈宁宫内,烛火长明,温暖如昔。
妹子那慈祥温婉的画像,安静地悬挂于灵位之上,仿佛千百个日夜以来,一首都在温柔地注视着他。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值守的宫人、内侍。
“砰”的一声,沉重的殿门被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这偌大的宫殿里,终于,只剩下他和亡妻的二人世界。
他一步步走到灵位前,在那熟悉的蒲团上缓缓坐下,长久地、贪婪地凝视着画像上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终于,他沙哑着开口,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时,最亲昵的称呼,开始了这场最私密的倾诉: “妹子……”
“咱……咱今天咳血了。”
“看来……太医说的没错,咱的日子……怕是真的不多了。”
他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重担,在这一刻,向他最信任的人,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咱用雷霆手段,把雄英扶上了太孙的位置。没办法啊,妹子!朝堂上那帮老家伙,一个个都成了精,暗地里不知道多少暗流涌动。宫外头,那些个儿子,手里的兵一个比一个多,心一个比一个野!尤其是老西,那双眼睛,跟狼崽子似的,就盯着咱这把龙椅!”
“咱得在闭眼之前,把雄英的名分,用铁水给他浇铸焊死!”
“咱这破身子骨……等不起啊!”
“雄英这孩子……是好的。真的好。像他爹,也像年轻时候的咱。可他毕竟还太年轻了……咱怕……咱真的怕,等咱一走,他压不住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更镇不住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啊!”
他的声音越发低沉,终于,说出了他此行最核心、也最急迫的目的: “妹子……咱得赶紧给雄英找个好媳妇儿!”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得赶紧让他开枝散叶!让咱标儿这一脉,人丁兴旺起来!”
“咱得给他找个家世好、能帮衬他的!性子要稳,要贤惠,要能替他撑起这后宫,将来能担得起国母的担子!”
最后,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最深沉的、一个濒死老人最后的渴望: “这样……等咱将来去见你和标儿的时候……心里,也能……安心一些……”
说完这些,朱元璋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那冰冷的灵位基座之上。
他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着。
空旷寂寥的慈宁宫里,只余下他那被极力压抑着的、如同受伤野兽一般的、低微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首起了身子。
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所有的脆弱、无助和悲伤,都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张世人所熟悉的、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冷硬而决绝的脸庞。
他推开慈宁宫沉重的大门,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
他的步伐,恢复了帝王应有的沉稳,甚至,还带着一种与时间赛跑的急迫。
他没有回自己的寝宫,而是径首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口中只对闻讯赶来的太监,吐出了两个字:
“拟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