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末路县令
浓稠的黑暗粘在陈默的眼皮上,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钝痛,每一次吞咽都艰难得如同咽下刀片。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紧贴着他的脸颊蠕动,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气,深深钻进他的鼻腔。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花了片刻才艰难地聚焦。头顶是几根粗砺的原木,歪歪斜斜地撑着一个低矮的顶棚,缝隙里漏下几缕灰蒙蒙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西周。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成实质,汗臭、尿臊、伤口化脓的恶臭,还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在角落里悄悄腐烂的甜腻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身下是冰冷潮湿的烂草,无数细小的、不知名的活物在里面窸窣爬行。
“呃…”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这不是他的身体。破碎混乱的记忆碎片,带着濒死的冰冷和绝望,狠狠扎进脑海——山道遇伏!土匪!冰冷的刀锋!同僚惊恐扭曲的脸!还有自己…那个“县令”自己,在最后关头,被谁狠狠推了一把,成了滚下山坡的诱饵…
“醒了?腌臜货!” 一个粗嘎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猛地割破了囚笼里压抑的死寂。
“哐当”一声巨响,粗大的木栅门被粗暴地踹开。刺眼的光线猛地灌进来。两个精壮汉子堵在门口,逆着光,像两座移动的铁塔。脸上横肉虬结,腰间挎着环首刀。其中一个,脸上斜贯一道蜈蚣似的狰狞刀疤。
“时辰到!该上路了,狗官!” 刀疤脸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他想挣扎,身体却软绵绵的。刀疤脸的大手像铁钳一样伸进来,一把薅住他胸前破烂的衣襟,粗暴地将他整个人从烂草堆里拖拽出去,双脚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拖行。
他们被推搡着走向寨门。门外,是一条蜿蜒下行的、狭窄陡峭的山道。
刚出寨门没几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就刺破了山间的死寂。
山道下方不远处,一小撮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被几个穿着破旧号衣的官差驱赶着。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官差,手里拎着个瘪瘪的、肮脏的粗布袋子,正对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妇人唾沫横飞:“…就这点儿?打发叫花子呢?上头说了,这点钱粮,只够换你小丫头的!”
那妇人死死抱着怀里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瘦弱不堪的女童,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官爷…官爷行行好…就剩这点口粮了…娃还小…不能啊…”
女童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大眼睛里全是恐惧的泪水。
那官差不耐烦地一脚踹在妇人肩上,将她踹倒在地,顺势就要去抢她怀里的女童。“滚开!不识抬举!”
妇人死命挣扎哭喊:“不!求求您!放过我娃吧!那米…那米都发霉长毛了啊!不能吃啊官爷!”
陈默瞳孔骤缩。他看清了官差手里那个布袋子口散落出的东西——一小撮灰绿发霉、爬满米虫的陈年糙米!那几个官差腰间的佩刀和身上的号衣,和他破碎记忆中袭击他们车队的“官军”一模一样!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穿越者对这荒诞世道的荒谬感,瞬间冲上陈默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想要冲过去。但身边的刀疤脸猛地用力一推,巨大的力量让他踉跄着撞在旁边的山壁上,粗糙的石块硌得他肩胛骨生疼。
“看什么看!快走!” 刀疤脸恶狠狠地低吼。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如同贴着山壁滚过的闷雷,清晰地传了下来:
“疤脸。”
声音不高,却让山道上的喧嚣瞬间凝固了一瞬。刀疤脸身体一僵,脸上那狰狞的得意瞬间收敛,变得恭敬起来。他和其他几个押解的土匪立刻停下脚步,垂手肃立,望向声音来源——寨门上方一处凸出的岩石。
陈默忍着痛,也艰难地抬头望去。
岩石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秦岳。
他身形异常高大,仿佛与背后的山岩融为一体。粗布麻衣,外面随意罩着一件半旧的皮坎肩,敞着怀,露出精壮虬结的胸膛和几道狰狞的旧疤。山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黑发,更衬得那张刚硬如同斧凿刀削的脸庞冷峻异常。他双手抱臂,幽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正穿透山道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群官差和流民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的冰冷,像是在评估一群闯入他领地的、令人厌恶的虫子。
那獐头鼠目的官差显然也看到了秦岳,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谄媚笑容,远远地抱了抱拳,声音都尖利了几分:“秦…秦大当家的!小的们路过贵宝地,办点公差,绝无打扰之意!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瞟着秦岳的脸色,又狠狠瞪了那还在地上哭嚎的妇人一眼,示意手下赶紧把人拖开,别再发出声音。
秦岳的目光在那哭得几乎晕厥的妇人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又扫过那包霉米,最后落回那官差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如同刀锋的反光。
“滚。” 一个单字,从他口中吐出,如同冰珠砸落岩石。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那官差如蒙大赦,点头哈腰:“是是是!这就滚!谢大当家开恩!” 他再不敢看那妇人,也顾不上抢女童了,慌忙带着手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驱赶着流民,迅速消失在下方山道的拐弯处。临走前,那包霉米被遗弃在地上,如同一个无声的讽刺。
秦岳的目光这才缓缓移开,仿佛只是随手驱赶了几只苍蝇。他的视线扫过被押解的陈默一行人,在陈默那因愤怒和撞击而略显扭曲的脸上,多停留了半息。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让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
秦岳的身影在岩石上消失了,如同他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
刀疤脸这才松了口气,对着秦岳消失的方向敬畏地躬了躬身,随即又恢复了凶悍,粗暴地推搡着陈默等人:“晦气!快走!别让大当家等烦了!”
队伍被推搡着继续往下走,回到那个血腥弥漫的土坪。尸体堆似乎又高了一些。乌鸦被驱赶开,在树枝上聒噪。
囚徒们被粗暴地按着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土坪一侧,搭着一个简陋的木棚。棚子下,一张粗糙的原木条案,一把铺着兽皮的宽大木椅。秦岳正大刀金马地坐在椅子上。
陈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此刻的秦岳,比刚才在岩石上更添了几分煞气。他面容冷硬,眼神幽深,淡漠地扫视着刑场上的一切。一个喽啰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把厚背环首刀捧到他面前。刀身狭长,刃口凝着一线摄人的寒芒。
秦岳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大手,拿起一块深色的绒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刀身。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个指节的动作都透着力量的控制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那冰冷的专注,比他手下喽啰的狰狞咆哮更令人心悸。
就在秦岳微微侧身,将擦拭好的刀锋迎着棚外透入的一缕微光检视时,他的手臂不经意地压在了条案一角。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响。
陈默跪在地上,角度恰好正对着条案的方向。他的心脏在狂跳,视线却死死钉在了那里——条案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被秦岳手肘的重量压得微微弹开了一丝缝隙!
暗格深处,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微弱却异常醒目的、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那是一个印章的边角!大约只露出了三分之一。
印钮的造型古朴,似乎是某种猛兽的头部,线条刚劲有力。露出的印文边角,是几个极其繁复、深深刻凿的篆字笔画,充满了权力的厚重与威严。
一枚官印!
陈默的呼吸猛地一窒。一个占山为王、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书案暗格里,竟然藏着一枚官印?!而且看那形制,绝非普通小吏所用!刚才他驱赶官差、放弃那包霉米(虽然也放弃了流民)的举动,和这枚官印…秦岳,他到底是谁?他想要什么?
刀疤脸粗嘎的声音像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粗暴地打断了他翻江倒海的思绪:“下一个!姓陈的狗官!到你了!”
陈默浑身剧震。他看到刀疤脸狞笑着,蒲扇般的大手再次伸了过来,目标正是他的后颈!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而下。土坪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秦岳那幽深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戏般的玩味。
时间仿佛凝滞。暗格里那半枚官印的冷光,官差的丑恶嘴脸,流民母女的绝望哭喊,同僚被推下马车时扭曲的脸,还有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无数破碎而强烈的画面,混杂着原主县令濒死的怨毒和自身社畜灵魂的荒谬恐惧,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中猛烈地冲撞、爆炸!
就在刀疤脸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衣领的瞬间,陈默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仰起头。他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喉咙里爆发出一个嘶哑、扭曲,却用尽生命全部力量吼出的声音,瞬间撕裂了刑场上死寂的空气:
“慢着!我能让山寨吃上饱饭!顿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