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小心翼翼地从厨房走出来，双手端着一碗重新热好的骨头汤。那碗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在阳光的照耀下，热气仿佛变成了一道朦胧的光柱，缓缓上升。
此时，林晓晓己经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摆好了三副碗筷，整整齐齐地放在餐桌上。而阿宝则乖巧地趴在老爷子的脚边，心满意足地舔着它那空荡荡的饭盆，似乎还在回味着刚刚的美食。
“叔，快趁热喝吧。”老周轻声说道，然后缓缓地将汤碗放在林老爷子面前。为了防止老人手抖不小心被烫到，他特意挑选了一个带有把手的搪瓷碗。这个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碗底还印着己经褪色的“先进工作者”字样，那是老爷子当年在厂里获得的奖品，见证了他曾经的辉煌。
老爷子死死地盯着碗里漂浮的萝卜块，仿佛那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突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射向坐在对面的人，厉声道：“你谁啊？在我家干嘛？”
他那原本就有些浑浊的眼睛此刻更是充满了警惕，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桌布，似乎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危险。
坐在一旁的林晓晓被老爷子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连忙解释道：“爷爷，这是周警官啊，刚才还……”
"晓晓。"老周冲她摇摇头，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木椅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故意把警服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结实的小臂。"叔，我是小周，派出所的。您昨天不是还让晓晓给我们送红烧肉吗？那肉炖得真叫一个绝！刘星那小子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红烧肉？"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闪电最爱吃红烧肉...每次出任务回来都要吃..."
老周舀了勺汤吹了吹，热气在他粗糙的指间缭绕："您说的闪电，是您儿子吧？我记得他最爱用汤汁拌饭。"说着把汤碗往老人面前推了推。
"那小子！"老爷子突然激动起来，汤碗被震得晃出几滴，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当警察了不起啊！一个月不回家..."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林晓晓眼眶又红了，手指绞着衣角："我爸...十年前追捕毒贩时..."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老周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下，接过话头："当警察的都这样，忙起来不着家。"他故意把勺子碰得叮当响，"叔，您儿子肯定特优秀，跟您一样是条汉子！昨天所里新来的小年轻还说，要是有林队一半本事就知足了。"
老爷子突然安静下来，盯着老周警服上的编号看了许久，又伸手摸了摸自己旧警服上己经褪色的肩章。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上，映出银丝般的光泽。"小海...也有这么一身..."他喃喃道，手指轻轻抚过老周袖口的警徽，"上次回来...这里蹭掉块漆..."
厨房里的挂钟"滴答"响着，阿宝的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老周喉结动了动，端起碗大口喝汤掩饰情绪。汤确实有点糊味，但热乎乎的从喉咙暖到胃里。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林队也是这么捧着保温桶，笑着说："趁热吃，你嫂子炖了一下午。"
"周大哥，"林晓晓搅着碗里的汤，萝卜块被她戳得支离破碎，"你说爷爷这样...要不要去医院再看看？"她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老周心上。
老爷子"啪"地放下筷子，瓷筷在碗沿撞出清脆的声响："我没病！看什么看！"说着就要起身，膝盖撞在桌腿上，差点带翻汤碗。
老周眼疾手快扶住碗，温热的汤汁还是溅了几滴在他手背上。"叔，晓晓是说去检查身体，"他顺势蹲下来帮老人揉膝盖，"您这手艺还得长命百岁呢！下回教教我红烧肉咋炖的行不？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地道的。"
这话像按了什么开关，老爷子表情突然生动起来，皱纹都舒展开来："要选三层五花！肥瘦相间的那种。"他伸出双手比划着，"冰糖炒色...火候最关键..."说着说着又卡壳了，困惑地眨眨眼，"我刚刚说啥来着？"眼神又开始涣散。
"说炒糖色呢。"老周自然地接话，从兜里掏出个磨破边的小本本，封面上还沾着油渍。"您慢点说，我记下来。"他故意把字写得很大，好让老爷子能看清。
阳光移到了保温桶上，那个小凹痕闪着微光。林晓晓伸手去拿："我先把桶..."
"别动！"老爷子和老周同时喊出声。林晓晓吓得缩回手，惊讶地看着两人。阿宝也被吓得一激灵，"汪汪"叫了两声。
老爷子盯着保温桶，眉头皱成疙瘩："这桶...这桶..."他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个凹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老周赶紧把本子递过去："叔，您看我这记得对不对？是不是得加八角？"他指着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我记得您说过八角要去中药房买最好的。"
这一打岔，老爷子又忘了桶的事，絮絮叨叨说起香料搭配："...桂皮要选薄的...香叶不能太多..."声音渐渐平稳下来。林晓晓趁机收拾碗筷，碗碟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桶怎么了？"她凑近老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洗发水淡淡的茉莉香。
老周帮她摞盘子，手指无意识地着盘沿的缺口："十年前缉毒行动，你爸就是用这个桶给我送过饭。"他声音沙哑，"那天...他说要跟我换班..."
林晓晓手一抖，盘子"哗啦"响成一片。老爷子立刻看过来："毛毛躁躁的！闪电小时候也这样..."他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打碎我最好的茶杯...还偷偷用胶水粘回去..."
"爷爷，"林晓晓突然蹲到老人面前，握住他枯枝般的手，"我爸他...是不是经常提起周大哥？"她的指甲剪得很短，指尖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
老爷子眼神飘忽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摸着保温桶上的凹痕："小海说...新来的小周...像他年轻时..."老人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连吃饭吧唧嘴都像..."
老周猛地背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阿宝不明所以地蹭他的裤腿，呜呜叫着，把狗毛蹭了他一裤腿。
"我想起来了！"老爷子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筷子筒都晃了晃，"闪电今天该回来了！得去买肉！"他踉踉跄跄就要往门口冲，旧拖鞋在地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林晓晓急忙拉住爷爷的胳膊："今天下雨呢，明天再去！"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强撑着笑意。
"放屁！"老爷子指着窗外的大太阳，气得胡子都来，"你当我老糊涂了？"他甩开孙女的手，固执地往门口挪步。
老周抹了把脸，横跨一步挡在门前："叔，菜市场这会儿收摊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都三点多了，肉摊老王肯定去打麻将了。"见老爷子将信将疑，他又补充道："要不咱先腌上肉？我那儿还有瓶好料酒，明天一早我去买最新鲜的五花肉，您教我炒糖色？"
老爷子气鼓鼓地坐回椅子上，像个赌气的孩子，把旧警服袖子撸得老高。阿宝趁机跳上他膝盖，湿漉漉的鼻子蹭他下巴，留下亮晶晶的水痕。
"去去去！"老爷子嫌弃地推开狗头，却没真用力，"一身味儿..."说着却用手梳理起阿宝背上乱糟糟的毛，动作出奇地轻柔。
林晓晓看着这一幕，眼泪终于掉下来，在阳光里闪着光："周大哥，你说...爷爷这样时好时坏的..."她用手背抹眼泪，反而把脸蹭得更花了。
老周递给她纸巾，目光却落在墙上的老照片上。年轻的林警官搂着穿校服的女儿，警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照片旁边挂着枚三等功奖章，缎带己经褪色了。
"总比完全忘了强。"老周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至少他还记得红烧肉的做法，记得你爸的小名。"他顿了顿，"记得那个保温桶。"
厨房里飘来淡淡的焦糊味，阳光斜斜地照在三人身上。老爷子摸着狗头，突然哼起不成调的歌谣，那是几十年前的军旅小调，断断续续的像老旧的收音机。
老周跟着轻轻哼了两句。老爷子惊讶地抬头，昏黄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你也会？"
"嗯，"老周笑着点头，眼角挤出深深的皱纹，"跟一个老班长学的。他说..."声音哽了一下，"这是闪电最爱唱的歌。"
老爷子的眼睛在那一刻出奇地清明。他望着老周，又像是透过他看着更远的地方，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小周啊...那肉...咸淡合适不？"
老周红着眼圈笑："刚刚好，叔。"他摸着保温桶上的凹痕，"跟十年前一个味儿。"
窗外，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隐隐传来《东方红》的旋律，阿宝在老爷子怀里打起呼噜。保温桶上的小凹痕里，盛着一滴折射阳光的水珠，不知是没擦干的水，还是谁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