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睁开眼，那痛楚反倒让我眼底燃起一丝异样的精芒，像回光返照。“念。”声音冷硬，没有一丝波澜。
沈放喉结滚动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展开帛卷，低沉而清晰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冗长的套话如同冰冷的雪水泼来，无非是盛赞“镇国公”萧寰如何“勇冠三军”“功在社稷”“勋业彪炳”。
“然……”沈放的声音顿了一下，这个转折的“然”字像一道分水岭，将之前所有浮夸的颂赞猛地拦腰斩断。
“伏念将帅之选，自古在慎，功高宜赏，亦当安国本于长远。镇国公萧寰，以女子之身，临十万之师，栉风沐雨，十载寒暑，忠节可嘉，然……”又是这个字！“韶华易逝，闺中空悬。朕感念先帝之命，国公以‘无后为誓’，固守北疆，忠心昭昭。然朕即位，体恤臣工，更念国公祖妣老迈，倚闾空盼。”
帐内炭火跳跃的光线在沈放那张铁铸般绷紧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特旨恩荫：冠军侯、御林军同知指挥使崔敬亭，忠谨勇毅，世为将门之后，堪为国公良配……”帛卷在沈放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着萧寰即日卸去镇北军一应职司，随旨还京，择吉日完婚，以嗣香火，慰忠魂于泉下……旨到之日，钦此！”
沈放念完最后一个字，帐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炭火爆开的细微声响。帛书从他指间无声滑落，委顿在厚厚的地毡上。
冠军侯，崔敬亭。皇帝登基后火速提拔的心腹亲贵。一个被硬塞过来的男人。一个牢牢卡住咽喉的把柄。
“好一个‘安国本于长远’……”我低低笑出声，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石磨过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嘲讽。笑声牵动了肋下的断裂处，剧痛让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死死绷首。
“将军！”沈放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懑而撕裂，“这旨意……我们不能接！北境告急！狄人动向诡谲，各部探马回报，漠北诸部己有汇流之意！此刻离帅，无异自毁长城！末将……”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我，“请将军三思！边关……离不开您！”
离不开？我的目光掠过案头那份寒气刺骨的“今冬酷寒”军报，又缓缓移向帐壁悬挂的狰狞狼首。巴图鲁的眼睛嵌在硝制的皮肉里，幽绿的光泽在跳跃的火光中似乎动了动，像是嘲弄，又像是洞穿一切的悲哀。十年了，死在这帐中的狄虏千夫长、万夫长何止百数？尸骨足以堆成塞外的另一座狼居胥山。可断过的骨头，内腑的暗伤，还有这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筋脉的寒毒……
帐内被某种凝滞的铁腥气填满了。外面风打着旋掠过辕门旗杆，发出呜咽的长鸣。案上一角，一方不起眼的白麻布静静压着。布上沾着几星暗红——昨夜擦拭佩剑后，抹去的斑斑锈迹。指尖在冰冷的案上缓缓划过，仿佛抚摸着剑鞘。
我慢慢弯下腰，将那张遗落在地的冰冷丝帛捡了起来。明黄的盘龙触手冰凉。展开，目光越过那华丽骈俪的辞藻，定格在末尾那句几乎力透帛背的朱批：“嗣续香火，慰祖慰国，莫要推诿，钦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