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寒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林阳的脖颈和脸颊,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站在“青春不散伙”霓虹闪烁的门口,身后是埋葬了青春幻影的喧嚣地狱,眼前是车流如织、冰冷无情的城市街道。手机贴在耳边,苏晴那声清冷平稳的“喂”字,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唯一石子,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冻结所有混乱的绝对力量。
“是我。”
“聚会结束了。”
“现在……回家。”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瞬。背景里纸张翻页的细微声响似乎也停滞了。林阳几乎能想象出苏晴在苏氏顶层那间绝对安静的办公室里,握着手机,眉梢或许会极其细微地挑起一丝弧度。没有追问,没有质疑。
“嗯。”苏晴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是那种事务性的平稳,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锚点,稳稳地扎进了林阳此刻飘摇欲坠的灵魂深处,“车在路口黑色幻影,车牌尾号88。外面冷,别傻站着。”
通话干脆利落地结束。
林阳握着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沉淀了所有风暴、只剩下冰冷礁石般坚硬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和凛冽寒意的空气,冰冷的刺痛感反而让混乱的思绪彻底沉淀。他抬步,没有回头再看那扇灯火通明的玻璃门,步履沉稳地朝着苏晴所说的方向走去。
果然,转过街角,一辆线条冷硬、如同蛰伏巨兽般的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安静地停在阴影里,尾灯在夜色中散发着幽暗的红光。低调却极具压迫感。车牌尾号88,无声宣告着主人的身份。
后座车门在他走近时无声地滑开。温暖干燥、混合着淡淡雪松香氛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被寒风浸透的身体。他弯腰坐了进去,真皮座椅柔软地承托住他僵硬的身体。驾驶位上的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白手套,目光平视前方,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精密仪器,对林阳此刻的狼狈和一身烧烤油烟气息视若无睹。
“林先生。”司机的声音平稳无波。
“嗯。”林阳应了一声,身体重重地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变幻的光斑。陈少峰那张因酒精和傲慢扭曲的脸,林晚初那双淬了冰的、带着审判意味的琉璃眼眸,还有那只搭在陈少峰手臂上、涂着裸色蔻丹的刺眼的手……画面如同淬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冷,依旧在胸腔里翻腾。
然而,身下座椅传来的平稳震动,车内恒温的暖意,以及鼻尖萦绕不去的、属于苏晴的清冽雪松气息,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喧嚣的、恶意的、冰冷的画面隔绝在外。他不再是那个站在街头、被剥光了尊严任人围观的小丑。他正在“回家”。
听涛阁顶层主卧的灯光,今夜似乎比往日更柔和些。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恒的璀璨星河,室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流淌在昂贵的羊毛地毯和深色家具上,营造出一种静谧的、带着暖意的空间。
苏晴没有坐在办公桌后。她穿着一件深酒红色的丝质睡袍,腰带松松系着,露出纤细的锁骨。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靠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却没有看。暖黄的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柔和了白日里所有的锋锐,显出一种近乎慵懒的沉思。
林阳推开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脚步沉重。
苏晴闻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从他沾着寒意的发梢,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再到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困兽般的冰冷和疲惫。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沉静。她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文件,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旁边小几上。
那里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东西。不是黑咖啡,而是一杯深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带着蜂蜜甜香的辛辣气息——是滚烫的姜汁威士忌。
“喝了。”苏晴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惯常的命令式,却少了平日的尖锐,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
林阳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杯冒着热气的酒上。辛辣的姜味和醇厚的酒香混合着涌入鼻腔。他没有说话,走过去,端起那杯分量不轻的烈酒。杯壁滚烫,灼烧着他冰凉的指尖。他仰起头,没有犹豫,如同饮鸩止渴般,将辛辣滚烫的液体猛地灌了下去!
灼热的酒液如同燃烧的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袋!瞬间驱散了西肢百骸的冰冷,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刺痛感!他呛咳起来,眼角瞬间逼出生理性的泪水,脸颊也因为烈酒的刺激而迅速泛红。那股霸道的暖意却也随之强行灌注进他冰冷的躯壳,像一剂猛药,强行唤醒了麻木的感官。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玻璃几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中被烈酒逼出的水光尚未退去,混合着未散的屈辱和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茫然。
苏晴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烈酒染红的眼角和急促起伏的胸口。她的眼神深邃难辨,如同幽深的寒潭,映着他此刻的狼狈与脆弱。没有安慰,没有嘲讽。
“过来。”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和不容抗拒的召唤力。她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空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沙发旁边的地毯位置。
林阳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着苏晴,看着她那双在暖光下仿佛蕴藏着漩涡的眼眸,看着她随意拍打地毯的、涂着裸色蔻丹的指尖。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渴望靠近的冲动,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抗拒和自尊。他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倦鸟,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到沙发边。
他没有坐下,而是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寻求最后的支撑点,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疲惫,屈膝跪坐在了苏晴腿边的厚地毯上。高度恰好让他的额头,能轻轻抵在她搭着薄毯的膝盖上。
温热的触感隔着丝滑的睡袍布料传来,带着她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雪松暖香。林阳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额头紧紧抵着那温热的支撑点,仿佛那是风暴中唯一的锚地。所有的愤怒、屈辱、冰冷,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苏晴的身体有极其短暂的僵硬。她低头看着跪坐在自己腿边、额头抵着她膝盖、如同受伤幼兽般微微颤抖的林阳。暖黄的光线落在他浓密的发顶和紧绷的后颈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额头传来的、带着酒意的滚烫温度,和他身体里压抑不住的、无声的震颤。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落地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两人。
终于,苏晴那只一首放在薄毯上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生疏的安抚力道,落在了林阳微微颤抖的肩头。
那只手带着微凉的体温,落下的瞬间,林阳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细微的颤抖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停止。
他依旧低着头,额头紧紧抵着她的膝盖,没有动。只有紧握成拳放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暗流。
苏晴的手掌在他肩上停留了几秒,那微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然后,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指腹带着一种近乎探索的、极其缓慢的力道,沿着他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过。
动作生涩,甚至带着一丝僵硬。与她平日雷厉风行、掌控一切的气场截然不同。但这生涩的、带着试探意味的抚触,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穿透了林阳厚重的疲惫和冰冷的屈辱,首抵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林阳的鼻尖和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让那脆弱的液体滚落。他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额头紧紧抵着苏晴的膝盖,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支撑的温度和肩膀上那只带着奇异力量的手。
苏晴也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的手指依旧在那僵硬绷紧的肩线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过。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在安抚一头濒临崩溃边缘的困兽,又像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宣告她的领地和……存在。
落地灯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深色的地毯上,交叠在一起,模糊了界限。
许久。
林阳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抵着苏晴膝盖的额头也不再那么用力,只是静静地靠着。肩膀上那只微凉的手,也停止了生涩的抚触,只是静静地放着,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却重逾千钧的支撑。
他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压抑和烈酒的灼烧而异常嘶哑干涩,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寻求确认的脆弱:
“……她说……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是陈述,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深的刺。
苏晴落在他肩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林阳低垂的发顶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如同沉睡的巨龙被触及了逆鳞。但那锐芒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没有立刻回应。沉默在暖黄的光晕里蔓延。
然后,苏晴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她的气息瞬间靠近,那股清冽的雪松暖香如同温柔的网,将林阳彻底笼罩。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没有拥抱他,也没有试图抬起他的脸。只是将唇瓣,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安抚意味,印在了林阳微微颤抖的、冰凉的发顶上。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带着不容错辨温度的吻。
如同烙印。
“她说的对。”苏晴的声音贴着林阳的耳际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熔岩流淌般的滚烫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进林阳的心底:
“你的世界……”
她的唇瓣离开他的发顶,微微抬起。林阳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角。
苏晴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星河,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绝对自信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