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扎纸铺里的阴阳客
金陵城西街的青石板路上,“林记纸扎铺”的金字招牌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梧桐叶掠过朱漆门框,拂过门楣上褪色的“阴阳调和”木匾——这是光绪二十三年,一位云游道士路过时留下的墨宝。铺子占地两进,前店后宅,临街橱窗里陈列着描金纸轿、琉璃瓦顶的纸宅,甚至还有西洋款式的留声机纸扎,皆是出自掌柜林正修之手。
林正修正往纸马的鞍鞯上缀银箔,指尖沾着的金粉在晨光里簌簌飘落。他年约西十,眉骨高耸,眼角爬着几道笑纹,左耳垂着一枚乌木耳环——这是当年走南闯北时,一位苗疆蛊师送的辟邪物。身后传来算盘珠响,妻子苏若婉抱着账本从二楼下来,月白旗袍下摆扫过最后两级木阶,腕间的玉镯轻晃,发出清越声响。 “城北李家又来订三具童男童女,要带金缕鞋的那种。”苏若婉将账本摊开在楠木柜台上,目光扫过丈夫新做的纸扎西洋钟,“这次要现银,上月他们赊的账还没结清。”林正修头也不抬,用竹笔在纸窝处点上朱砂:“晓得。李家那小公子是溺死的,按规矩得用金缕鞋镇住水魂。”他忽然停笔,侧耳听了听窗外,“卯时三刻,该有客人来了。”话音未落,铜铃叮咚作响,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人跨进铺子。斗笠边缘垂着黑纱,遮住大半张脸,唯有下巴处露出青黑胡茬。林正修擦了擦手,笑意温和:“这位客官可是为‘阴物’而来?” 灰衣人抬手摘去斗笠,露出左眼上的刀疤:“林掌柜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姓陈,祖籍湘西,想订......”他压低声音,“一具能承重的纸轿,要走山路的款式。”苏若婉正在擦拭供桌上的长明灯,闻言指尖顿了顿。纸扎铺明面上卖的是红白喜事用的纸人纸马,暗地里却常与“阴物”打交道——所谓阴物,便是给阴间鬼魂用的特制纸扎,用料、尺寸都有讲究。能承重的纸轿,需用浸过童子血的竹篾扎骨架,外糊掺了糯米浆的黄表纸,专为搬运阴财所用。 林正修绕着灰衣人走了一圈,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陈爷这趟走的是枉死城西路?那里山魈多,纸轿得加三道符。”灰衣人瞳孔骤缩,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林正修袖口露出的刺青惊住——那是一枚断角麒麟,正是湘西赶尸人秘传的记号。
“阿姊,帮我递下剪刀。”十二岁的林砚之趴在二楼栏杆上,晃着两条小腿。他穿着湖蓝对襟褂子,怀里抱着个未完工的纸人,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那是七岁时自己偷拿剪刀玩的结果。姐姐林昭雪正在整理香烛,闻言转身将黄铜剪刀抛上去,却见弟弟手忙脚乱去接,剪刀“当啷”落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笨死了。”林昭雪嘴上嫌弃,却己经踩着木梯上楼,从针线筐里另取了把银剪,“再剪坏料子,爹要拿戒尺打手心了。” 林砚之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给纸人缝袖口。他生得眉清目秀,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母亲苏若婉。三年前一场大病,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苏若婉每日在佛堂前跪诵《地藏经》,后来病虽好了,却落下个体虚的毛病,时常能看见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阿姊你看,”林砚之举起纸人,“这是给西街王婆婆做的,她总说夜里有个穿红肚兜的小娃娃扒她窗台。”纸人胸口贴着一张朱砂符,正是林正修教他的“镇邪符”。 林昭雪伸手摸了摸纸人的头顶,指尖忽然一阵凉意。她转头望向窗外,只见晨雾中隐约有个红点晃动,像是小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正要细看,却被苏若婉叫住:“昭雪,去把后宅的墨斗拿来,你爹要画符。”后宅天井里,晒着几捆浸过槐树皮的黄表纸。林昭雪绕过石磨,忽然听见墙角传来细碎的声响。她定睛一看,竟是一只三腿黑猫,正用爪子扒拉着一个布包。布包口散开,露出半卷泛黄的纸页,上面写着"黄泉路引"西个朱砂大字。 “砚之,过来!”林昭雪唤弟弟,却在回头时看见母亲苏若婉的身影——她正站在月洞门前,白衣胜雪,手里握着一把纸钱,面色凝重地望向巷子深处。
亥时三刻,纸扎铺卸下最后一块门板。林正修坐在柜台后,拨弄着一盏琉璃油灯,灯芯上结着灯花,形如鬼面。苏若婉在佛堂里诵经,声音透过雕花窗棂飘出来,混着安神香的味道,让人心里安定。 “爹,给我讲讲你走南闯北的故事呗。”林砚之蜷在太师椅上,手里抱着个糖人——那是白天叔叔林正明来送货时带的,糖人师傅在街头捏的齐天大圣,这会儿己经化得有些歪嘴。 林正修笑着摇头,往烟袋里填了些旱烟:“想听故事?那就讲讲三年前在陕西遇到的‘阴市’。”他顿了顿,看了眼正在收拾供桌的林昭雪,“那年我给一位晋商赶制纸扎大院,夜里路过一片荒坟,忽见前方灯笼点点,竟是个摆满了纸人纸马的集市......”
话音未落,大门忽然被狂风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跌了进来,怀里抱着个襁褓。“林、林掌柜......”她脸色惨白,发丝间滴着黑水,“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林正修猛地站起,烟袋掉在地上。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腐臭味,那是死人身上才有的味道。苏若婉不知何时出了佛堂,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快步走到妇人身前,掀开襁褓一角——里面哪里是婴儿,分明是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胸口插着一根铁钉。 “你是走阴人?”苏若婉盯着妇人的眼睛,声音冷静,“这是被人下了‘草人咒’,你且说说,到底惹了什么麻烦?” 妇人浑身发抖,“噗通”跪下:“我、我本是乡野的走阴婆,替人送魂过鬼门关......前日里替一个员外家的少奶奶送魂,却发现她根本不是病死的......”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黑血,“他们要灭口......求林夫人救我......”林昭雪只觉一阵眩晕,眼前闪过母亲跪在佛堂前的身影——原来那些深夜里的焚香诵经,那些父亲走南闯北带回的古怪物事,都是因为这个家,从来就不只是个普通的纸扎铺。
林砚之攥紧了拳头,他看见母亲苏若婉抬手在妇人头顶画了个符,指尖竟有微光闪过。妇人忽然安静下来,化作一缕青烟,只留下那个稻草小人,和一张沾着血的纸笺,上面写着“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八个字。 林正修捡起纸笺,目光深沉:“看来,该让昭雪和砚之学学‘阴文’了。”他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深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有些事情,他们也该知道了。”林昭雪扶着弟弟的肩膀,只觉掌心一片冰凉。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墙角看见的那只三腿黑猫,想起母亲白衣诵经的模样,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家的纸扎铺总在深夜来客,为什么父亲的袖口藏着赶尸人的刺青——原来这世间,真的有阴阳两界,而他们林家,正是这阴阳交界处的掌灯人。
窗外,一声乌鸦啼叫划破夜空。林记纸扎铺的琉璃灯忽明忽暗,映出供桌上的牌位——上面写着“林氏门中历代祖先神位”,却在最角落处,多了一块无名木牌,用朱砂写着“苏若婉之母”西个字,隐隐透着血色。 这一夜,金陵城的雾气格外浓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中蠢蠢欲动。而林氏姐弟的命运,也在这个夜晚,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