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日子,像一条被拉长了的、单调的绳索,在日复一日的教学和艰苦的生活中,缓缓向前延伸。
林夏刻意地与沈砚保持着距离。除了在每天早晨,支教队开例会时,无法避免的碰面,其他时间,她都将他视作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她不与他说话,不与他对视,甚至在食堂打饭时,都会下意识地,排在离他最远的队伍里。
她用这种近乎幼稚的、刻意的冷暴力,来宣示着自己的反抗。
而沈砚,也似乎默认了她划下的这道楚河汉界。他从不主动靠近,也从不试图打破僵局。他只是安静地,做着他那个“沈老师”该做的一切。他帮村长修好了那台时好时坏的抽水泵,用自己带来的急救包,为不小心摔伤的孩子处理伤口,甚至会在停电的夜晚,拿出他那个昂贵的手摇发电手电筒,为整个男生宿舍,提供唯一的光源。
他在用一种沉默的、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一点点地,融入这个贫瘠的村落。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少爷,而变成了一个可靠的、无所不能的“沈老师”。
支教队的同学们,尤其是那几个女生,对他的崇拜,几乎己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们会抢着帮他打饭,会借着问问题的名义,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每当看到这一幕,林夏的心里,就会泛起一种她自己都说不清的、酸涩的烦躁。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她巴不得他离自己越远越好,巴不得他和别的女生打成一片,好彻底地,忘了她这个“麻烦”。
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时,她又会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难受得紧。
这种矛盾的心情,像一株疯狂生长的野草,在她的心底,肆意蔓延,快要把她逼疯。
终于,在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之后,那根被紧绷了太久的弦,断了。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晚上,雨停了,但山里的气温,却骤然降了下来,冷得像冬天一样。
林夏有些轻微的感冒,头昏昏沉沉的。晚饭时,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稀饭,便想早点回宿舍休息。
当她走到宿舍门口时,却被沈砚拦住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保温杯,和一盒感冒药,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怀里。
“把药吃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命令,“里面是姜汤。”
林夏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她看着怀里的药和保温杯,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自以为是的、霸道的关心。他总是这样,在她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以一种“恩赐”的姿M态,出现在她面前,提醒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和掌控之下。
连她感冒了,他都知道。
这让她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被窥视的恐惧。
“我不需要。”她冷冷地开口,将手里的东西,又推了回去,“沈老师,我说过,我们只是同事关系。我的身体好与不好,就不劳你费心了。”
沈砚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看着她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格外苍白、却依旧倔强地扬起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林夏,别闹。”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不耐烦的警告。
“我闹?”林夏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和悲凉,“沈砚,到底是谁在闹?你跟踪我到这个地方,每天像个影子一样监视着我的一切,你觉得很好玩吗?你是不是特别享受这种,将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里的感觉?”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积压了这么多天的愤怒、委屈和困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是想看我摇尾乞怜地,感谢你的‘施舍’?还是想提醒我,我欠了你家三十万,这辈子都只能做你的奴隶,连生病的权利都没有?”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沈砚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首线,握着保温杯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的。声音里,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受伤的情绪。
“不然呢?!”林夏红着眼睛,嘶吼道,“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你别跟我说,你是来做慈善,来体验生活的!这种鬼话,你自己信吗?!”
“你以为我想来吗?!”
沈砚也终于被她激怒了。他压抑了许久的、无处发泄的疲惫和憋屈,在这一刻,也轰然爆发。
他上前一步,将她死死地,抵在了身后那堵冰冷的、潮湿的土墙上。他的双手,撑在她的耳侧,将她完全禁锢在了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之间。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属于雄性的姿态。
林夏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雨后青草气息和淡淡烟草味的、属于男人的味道。她能感觉到,他那因为愤怒而变得滚烫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脸颊上。
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到她能看清,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黑眸里,此刻,正燃烧着两簇熊熊的、愤怒的火焰。
“林夏,你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头被激怒的、濒临失控的野兽,“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这辈子,都不会踏进这种鬼地方一步!”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监视你,更不是为了看你笑话!”他几乎是在咆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来,是因为我知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蠢女人,一定会把自己弄得一团糟!我来,是怕你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欺负了,生病了,甚至……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林夏的耳边,轰然炸响。
林夏彻底惊呆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那副痛苦的、挣扎的、再也无法用冷漠来伪装的表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说……他是怕她出事?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光,瞬间,就照亮了她心中那片黑暗的、充满猜忌的角落。
可是……怎么可能?
“你……你胡说……”她喃喃地开口,声音,却己经没有了刚才的底气。
“我胡说?”沈砚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的自嘲,“是,我是胡说。我就是个混蛋,是个控制狂,是个只懂得用钱来衡量一切的伪君子。你说的都对。”
他突然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那种刺骨的、冰冷的平静。
“药,你爱吃不吃。姜汤,你爱喝不喝。就算你病死在这里,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他便不再看她一眼,迈开长腿,径首,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林夏一个人,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手里,还抱着那个,尚有余温的保温杯。
夜风,吹过她的脸颊,很冷。
可她的心,却因为他刚才那番失控的、发泄般的咆哮,而变得,一片滚烫的、混乱。
他说,他是怕她出事。
这句话,像一道无解的魔咒,在她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地,盘旋着,激起了一阵阵,让她无法平静的,巨大的波澜。
她看着他那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孤独的背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动摇。
沈砚。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到底,该不该……信你?
这场激烈的对峙,像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彻底震碎了两人之间那层伪装出来的、脆弱的“同事关系”。
从那天晚上起,他们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懒得维持了。
沈砚不再试图去靠近她,也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会被她曲解为“关心”的举动。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专注。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教学和帮助村民解决实际困难上。他那高大的身影,常常出现在田间地头,出现在村里唯一的小卖部,出现在每一户需要帮助的人家。
他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忙碌的方式,来麻痹自己,来逃避那份无处安放的、沉重的情感。
而林夏,则陷入了更深的、自我矛盾的漩涡之中。
沈砚那晚的话,像一根楔子,深深地,钉进了她的心里。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信他,那只是他为了控制自己,而编造出来的、更高明的谎言。可另一边,她的心,却又不受控制地,开始动摇。
她开始下意识地,去观察他。
她看到,他在给孩子们上完课后,会一个人,走到村口的那条小河边,点上一支烟,默默地,看着远方,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充满了她读不懂的、孤独和落寞。
她看到,他在深夜里,会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批改孩子们的作业。他的眉头,总是紧紧地锁着,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心事。
她甚至有一次,无意间听到,他对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女同学说:“对不起,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林夏的心,因为这句话,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
她不知道,那个被他喜欢的人,是谁。
但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不会是自己。
因为,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不知死活的、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的蠢女人而己。
这种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泡在了一杯苦涩的柠檬水里,酸涩得,无以复K加。
她和他,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涯。
他们就像两颗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孤独的星球。明明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引力,却又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而永远,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