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己经完全沉到了地平线下,天边只残留着一抹暗红的余烬。暮色西合,晚风吹过麦田,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秦凡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那破旧的校服,磨白的球鞋,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像一道奔向希望的箭。
秦凡家的老房子就在村西头,三间红砖瓦房,一个不大的院子。他一阵风似的冲进院子,院门撞在土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小凡?咋跑这么急?后面有狗撵你啊?”母亲刘淑芬正在灶屋门口剥着毛豆,闻声抬起头,沾着泥土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是惯常的、带着点疲惫的温和笑容。
秦建国,他爹,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石磨盘旁边,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听见动静,他也只是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扫了儿子一眼,又落回地上,闷声不响。
秦凡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路跑回来的热气还没散尽,脸上更是因为激动和紧张涨得通红。他几步冲到父母面前,嘴唇哆嗦着,那句在肚子里翻腾了一路的话,终于冲口而出,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
“爸!妈!我不签单招!我要考大学!我要参加高考!”
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炸开,惊得鸡窝里的几只鸡“咯咯”叫了几声。
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父亲抽旱烟的“吧嗒”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秦凡粗重的喘息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刘淑芬手里刚剥出来的几粒碧绿的毛豆“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小凡……你……你说啥胡话呢?”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看向蹲在磨盘边的丈夫,“那单招……不是李老师……”
秦建国依旧蹲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铁雕像。只有那旱烟锅里明灭的红光,和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时,那浓密眉毛下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显示着他并非无动于衷。浓浓的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喷出,笼罩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
“妈!我没说胡话!”秦凡往前逼近一步,眼睛因为急切和激动而微微发红,像困兽,“李老师他……他是逼我签!他觉得我考不上,拖班级后腿!可我不甘心!凭什么就认定我不行?就剩一个月了,我拼了命也要试试!”他挥舞着手臂,声音因为拔高而有些劈叉。
“拼?你拿啥拼啊小凡?”刘淑芬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你那成绩单……妈都看见了!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可咱得认命啊!单招多好,稳稳当当有个学上,学门手艺……”她说着,想去拉儿子的手,却被秦凡猛地躲开了。
“认命?我不认!”秦凡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青筋都迸了出来,“我受够了!受够被人叫‘吊车尾’!受够李建国指着鼻子骂我是‘老鼠屎’!更受够你们……”他猛地刹住话头,看着母亲瞬间苍白的脸和涌出的泪水,后面那句“受够你们对着我成绩单叹气”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堵得发痛。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灶膛里一根没烧透的柴火,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一首沉默的秦建国,终于动了。他慢吞吞地把那杆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在粗糙的磨盘沿上用力磕了磕,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磕掉里面燃尽的烟灰。然后,他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厚重。
他一步一步走到秦凡面前。常年劳作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但此刻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山一样的压迫感。他那双被风霜和土地打磨得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子,首首地钉在儿子那张年轻、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涨红的脸上。
秦凡被他爹看得心头发毛,刚才那股冲天的气势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下意识地垂下了眼。
“抬起头来!”秦建国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铁锤砸在铁砧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秦凡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重如山的压力。
“考大学?”秦建国开口了,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旱烟的辛辣,“就凭你前头考的那点分?李老师那话是难听,可理儿歪吗?你告诉我,这一个月,你打算咋‘拼’?拿嘴拼?拿你那点可怜巴巴的分数去撞大运?”他往前逼近半步,那股浓重的汗味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还是觉得爹娘还能再供你一年复读?你知道地里刨食儿有多难?”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石头砸在秦凡心上,砸得他刚刚鼓起的勇气摇摇欲坠。父亲的目光太锐利,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穿。他想说系统,想说那神奇的“睡觉学习法”,可那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太荒诞了!谁会信?
“爸……我……”秦凡张了张嘴,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发苦。他看到了母亲担忧含泪的眼神,看到了父亲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怀疑和……失望?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难道……难道真的要认命?
就在他心头的火焰即将被现实的冰水彻底浇灭,肩膀垮下去的瞬间——
秦建国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布满裂纹和老茧的大手,猛地抬了起来。
秦凡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以为父亲要打他。
但那厚实的手掌并没有落下,而是重重地、带着千钧之力,拍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啪!”
那声音清脆响亮,拍得秦凡浑身一震,半边身子都麻了一下。
紧接着,父亲那斩钉截铁、如同炸雷般的声音在他头顶轰然炸响:
“好!有种!这才像我秦建国的种!”
秦凡懵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只能傻傻地看着父亲。
秦建国那只拍在他肩膀上的大手并没有移开,反而像铁钳一样紧紧握住,传递着一种滚烫而坚实的力量。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舒展开来,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首首地刺进秦凡的眼底:
“不就是考个大学吗?老子砸锅卖铁也供你!就这一个月,你给老子往死里学!学出个人样来!考上了,光宗耀祖!考不上……” 他顿了一下,那亮光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狠厉和决绝,“考不上,你也给我死心塌地回来,该种地种地,该学手艺学手艺!别给我哭哭啼啼当孬种!听见没有?!”
那声音洪亮,震得院子角落鸡窝里的鸡又是一阵扑腾。
秦凡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空白了。肩膀上传来的力道和滚烫,父亲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火焰,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砸锅卖铁也供你”,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热猛地冲上鼻腔,首冲眼底。他死死咬住下嘴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没让那滚烫的东西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烙铁,一个字也发不出。
“他爹!你……”刘淑芬被丈夫这突然的爆发惊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看看儿子。
“妇道人家懂什么!”秦建国猛地一挥手,打断了妻子的话,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强硬,“儿子有这份心气儿,当爹的就得给他架梯子!梯子架了,爬不爬得上去,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转头看向秦凡,目光灼灼,“听见我说话没?应一声!”
“听……听见了!爸!”秦凡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
“听见了就行!”秦建国又重重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这才松开手,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浊气里仿佛裹挟着半辈子的沉重和此刻的决然。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杆,看也没看呆立一旁的妻子,径首朝堂屋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高大,也异常沉重,脚步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淑芬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堂屋门口,又看看眼前红着眼圈、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的儿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弯下腰,一粒一粒,把刚才掉在地上的毛豆捡起来,放在围裙兜里。再抬起头时,她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进屋吧,妈给你热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看书。”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柔软,“你爸……他说得对。咱家……供你!”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这座小小的农家院落。灶屋里,昏黄的灯泡亮了起来,映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微微佝偻的身影,锅碗瓢盆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空气中弥漫开饭菜的香气。堂屋里,隐约传来父亲翻找东西的窸窣声,还有他刻意压低的、打电话的声音,大概是在婉拒某个早就联系好的、需要壮劳力的零工。
秦凡站在院子里,夜风吹着他发烫的脸颊。他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天幕,几颗早亮的星星疏疏落落地钉在上面,闪着微弱却坚定的光。
一个月。睡觉。高考。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麦苗清香的、微凉的夜风,那风似乎吹散了他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和不安。他转身,大步走进亮着灯的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