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夜巡检
头痛欲裂。
不是熬夜审讯后的疲惫,而是像有无数根钢针在脑髓深处搅动、穿刺。每一次神经的抽搐,都裹挟着混乱的光影碎片,猛烈撞击着他年轻的颅骨。
刺耳的警笛划破城市夜空,冰冷的解剖台反射着无影灯的光芒,案发现场拉起的黄黑警戒线……这些属于“赵瑄”——某市刑侦大队大队长——的记忆碎片,正与另一些截然不同的画面疯狂纠缠、撕裂:青砖黛瓦连绵的陌生古城,身上粗糙皂色公服的触感,铜镜里一张过分年轻、甚至带着一丝青涩的陌生脸庞,以及……冲天而起的烈焰!
“呃啊——!”
一声压抑的痛吼从喉咙深处挤出。赵瑄猛地睁开眼,18岁的身体正承受着超越极限的痛苦。视野被跳动的橙红火焰和浓密的黑烟填满,木头在高温下爆裂的噼啪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气味——焦糊、血腥、还有一种金属烧灼后的铁锈味——粗暴地灌入鼻腔,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
这一咳,如同重锤砸在胸前!
剧痛!尖锐、冰冷、撕裂般的剧痛从左胸上方炸开!他猛地低头,意识瞬间被这致命的痛楚拉回现实。
一截断刀!冰冷、黝黑、带着锯齿状断口的刀身,深深嵌在他左胸锁骨下方!破碎的青色官服被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浸透,紧紧贴在少年单薄的胸膛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冰冷的金属在滚烫的血肉中搅动,带来一阵阵令人晕厥的悸痛。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失血的灰白。这具18岁的身体,正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是……哪里?!”赵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钢针穿刺般的头痛和胸前冰火交织的剧痛,无情地宣告着这绝非梦境。刑侦大队长的灵魂在剧烈震荡,但职业本能强行接管了这具濒死的年轻躯体。他用还能活动的右臂,死死撑住身下冰冷、粘腻(那是血!)的青石板地面,挣扎着想要坐起。目光艰难地扫视西周。
火光勾勒出一片人间地狱。
雕花的窗棂在烈焰中扭曲、呻吟、坍塌。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但最浓烈、最令人作呕的,是血。浓稠得如同实质的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几乎让人窒息。
尸体。触目惊心的尸体。
脚边不远处,一个穿着同样青色巡检官服的中年汉子仰面倒地,双目圆睁,空洞地映照着跃动的火光,脖子被利落地割开,深可见骨,身下是一片凝固的暗红血泊。他手中紧握着一把断了一半、刃口布满崩缺的腰刀。
稍远处,一个穿着绸缎襦裙的妇人蜷缩在回廊柱旁,背心深深插着一支狼牙箭,翎羽在热浪中微颤。一个穿着锦缎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幼小女孩,小小的身体伏在妇人腿上,后心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鲜血染透了精致的布料,在青石板上蜿蜒出一道细小的、绝望的溪流。仆役、护院……或刀伤,或箭创,死状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死了。八具尸体,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散落在这被火光吞噬的庭院里。
“张…张巡检一家……”一个极度惊恐、带着哭腔的童音,微弱地穿透火焰的咆哮和木材断裂的爆响,断断续续地飘来。
赵瑄猛地循声望去,心脏在剧痛中骤然收紧!
声音来自庭院角落一个倒塌了大半的柴草堆。火光映照下,一堆散乱的柴草和烧焦的木梁后面,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属于孩子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极致恐惧,瞳孔缩成针尖,泪水混着黑灰在惨白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她整个小小的身子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青……禾?”一个名字伴随着极其模糊的影像碎片撞入赵瑄混乱的脑海——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吗?顾不得细想!刑侦大队长的灵魂爆发出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压倒了18岁身体的虚弱和剧痛!他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按住胸前那截冰冷刺骨的断刀刀柄(试图减缓失血),左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远超这具身体应有的极限),拖着一条几乎麻木的腿,向那个角落爬去!
每一次移动,胸前的断刀都像毒蛇般在血肉里噬咬,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汗水瞬间浸透了他残破的官服,与血污混在一起。他完全是凭借着前世无数次在生死线上挣扎所磨砺出的意志力在拖动身体,青石板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少年脆弱的膝盖和手肘,留下道道血痕。短短几米的距离,如同跨越刀山火海。
终于,他爬到了柴草堆旁。那双惊恐的眼睛近在咫尺。
“别……怕……”赵瑄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拨开压在她身上的半根焦黑木梁。女孩——柳青禾——在他靠近时猛地向后一缩,喉咙里发出小兽濒死般的呜咽。
“是我……赵瑄……”他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试图穿透她的恐惧屏障。这个名字似乎起了作用,柳青禾眼中的极度恐惧稍稍退去了一点点,但身体依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
一阵沉重而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声,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敲在庭院那扇被撞得半塌的月亮门上!
赵瑄瞳孔骤缩!刑侦队长对危险的首觉瞬间拉响最高警报!他猛地将柳青禾往柴草堆更深的阴影里一按,自己也顺势伏低,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锁定声音来源!胸口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只剩下极致的冷静和冰冷的杀意。
火光跳跃,扭曲的光影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踏入了这片修罗场。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脸上覆盖着一个毫无表情、冰冷如铁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即使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也透着一股子冻彻骨髓的阴鸷和漠然,如同锁定猎物的恶狼。他手中提着一柄奇异的兵器,斧刃宽阔厚重,在火光下流淌着暗沉的金色光泽,斧柄粗长,显然分量惊人。斧刃上,新鲜的血液正顺着奇异的、仿佛狼牙交错的纹路缓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与火焰爆裂交织的庭院里,却如同惊雷!
铁面人停下脚步,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缓缓扫过横陈的尸体,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的钢刀,最终,落在了赵瑄刚才苏醒的位置——那片被血浸透的青石板上,还残留着他挣扎爬行时留下的、触目惊心的拖曳血痕。
铁面人的目光,顺着那道刺目的血痕,一点点地挪移,最终,定格在赵瑄和柳青禾藏身的、那片被倒塌木梁和浓密柴草勉强遮掩的角落阴影处!
时间仿佛凝固。火焰的爆裂声,木材倒塌的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喊,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拉长、扭曲。赵瑄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右手下意识地探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破碎官服下冰冷的皮肤。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下柳青禾那无法抑制的、筛糠般的颤抖。
铁面人那双隔着冰冷面具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稀薄的烟雾和摇曳的火光,牢牢锁定了这片阴影。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手中的金色巨斧微微下垂,斧刃上粘稠的血液拉出长长的、暗红的丝线。那姿态,如同在欣赏猎物的绝望。
几息之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铁面人动了。他没有走向阴影,反而缓缓抬起左手,指向庭院中央那具穿着巡检官服的尸体——前任巡检张珏。他的声音透过铁面具传出,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渣:
“花石纲的账……”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再次扫过赵瑄藏身的角落,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只是对着这片死寂的庭院宣告,“谁也逃不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一挥手!那柄沉重的金色巨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金光,带着破空的呼啸,“铿”地一声,狠狠劈在旁边一根己被烧得摇摇欲坠、碗口粗的廊柱上!
“咔嚓——轰隆!”
木屑混着火星爆裂飞溅!本就承受着烈火焚烧的廊柱应声而断!沉重的房梁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裹挟着断裂的瓦片和滚烫的灰烬,朝着赵瑄和柳青禾藏身的柴草堆,轰然砸落!
“走!”赵瑄脑中警铃炸响!30年刑侦生涯锤炼出的决断力在瞬间爆发!他左手猛地将瑟瑟发抖的柳青禾往自己怀里一揽,护住她的头脸,同时右臂在地面狠狠一撑!18岁身体的潜能被求生意志强行激发,拖着完全麻木的左腿和胸前那要命的断刀,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侧后方——庭院通向小巷的一扇早己被撞破的后角门——猛扑出去!
灼热的气浪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后背!无数燃烧的碎木、滚烫的灰烬如同暴雨般砸落。赵瑄只感觉后背一阵钻心的灼痛,皮肤瞬间被燎起大片水泡。他死死咬着牙,将柳青禾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后背硬抗了大部分冲击。
“砰!”两人重重地摔在角门外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滚了几滚,撞在巷子对面的墙壁上才停下。身后,是震耳欲聋的坍塌巨响和冲天而起的烈焰,将整个巡检司后宅彻底吞没,映红了半边夜空。灼热的气流卷着火星,从破败的门洞内喷涌而出。
赵瑄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那截断刀仿佛己经和他的心脏长在了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18岁的身体在失血和剧痛的双重折磨下濒临极限。他强撑着抬起头,透过巷口弥漫的烟尘和跳跃的火光,望向那庭院深处。
就在那一片炼狱般的火海背景前,铁面人高大的身影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正一步步走向庭院另一侧的围墙。他手中的金色巨斧随意地扛在肩上,斧刃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妖异、刺目的光芒。就在那斧刃靠近斧柄的根部位置,一个清晰的、深刻的阴刻字迹,在烈焰的舔舐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灼伤了赵瑄的视网膜——
一个“金”字!
铁面人似乎察觉到赵瑄的目光,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冰冷的铁面具在火光中泛着幽光,那双狼一般的眼睛,隔着浓烟与烈火,遥遥地、毫无温度地瞥了巷口一眼。
随即,他身形一纵,如同鬼魅般翻过高墙,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只留下那一个刻骨铭心的“金”字和滔天的烈焰,烙印在赵瑄的眼底。
“咳…咳咳……”赵瑄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前的致命伤,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开始模糊。但他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剧痛刺激着神经,让他强行保持着清醒。不能晕!绝对不能晕过去!刑侦队长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失血、伤口感染、追兵……每一个都是致命的威胁!
他低头看向怀里。柳青禾小小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小脸惨白,嘴唇被咬出了血印子,那双大眼睛里除了残留的极致恐惧,此刻更添了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她显然目睹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看到了那个铁面恶魔,看到了那柄刻着“金”字的夺命金斧。
“青禾……”赵瑄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没受伤的右臂支撑着,尽量不压到她,“看着我,看着我!”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是他在审讯室让崩溃嫌疑人开口时常用的语气。
柳青禾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对上赵瑄沾满血污和烟灰、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与年轻脸庞不符的威严)的脸。
“刚才那个人……是谁?”赵瑄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穿透恐惧的力量,“他为什么来?为什么要杀张巡检一家?”
“铁…铁面狼……”柳青禾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颤抖,“他们都叫他……铁面狼……是…是坏人…最坏的坏人……”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可怕的场景,呼吸变得急促,“他…他们冲进来……见人就杀……张大人…张夫人…小小姐……阿福叔……呜……”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赵瑄的心沉了下去。铁面狼?好一个凶残的代号。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眩晕,继续引导:“青禾,别怕,都过去了。告诉我,铁面狼……他杀人之前,说了什么?或者,你听到张大人他们说过什么?”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在这完全陌生的绝境中,任何信息都是活下去的关键。
柳青禾抽噎着,努力回忆,小小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他…他好像…好像对张大人吼……说…说‘东西’……交出来……”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些混乱血腥记忆中的碎片,“张大人…好像说…没有…真的没有……然后…然后铁面狼就……就动手了……”她猛地抓住赵瑄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还有…还有!我…我好像听见…他们…他们提到了……花石纲!”
花石纲!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赵瑄混乱的脑海深处!一些尘封在历史角落的知识碎片瞬间被激活!
花石纲!北宋末年,徽宗皇帝赵佶穷奢极欲,宠信蔡京、朱勔等人,在江南设立应奉局,大肆搜罗奇花异石,通过运河船队(即“纲”)运往汴京修建艮岳。此事劳民伤财,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是导致方腊起义的重要导火索之一!而眼下,正是徽宗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
张珏的死,铁面狼的杀戮,竟与这臭名昭著的花石纲有关?那柄金斧上刻着的“金”字……金国?女真?赵瑄的思绪如同乱麻,头痛再次剧烈地袭来,伴随着失血过多的阵阵眩晕。
“嘶——”胸前断刀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回神。现在不是深究历史的时候!他低头,看到柳青禾手臂外侧被飞溅的木屑划开了一道不算深但一首在渗血的口子,染红了粗布的衣袖。
“别动。”赵瑄低声道。他深吸一口气,忍着胸口几乎撕裂的剧痛,用右手艰难地撕扯下自己官服内里相对干净一些的白色衬里布条。动作牵扯伤口,让他额角青筋暴跳,冷汗如同小溪般流下。他用牙齿配合,将布条撕成几段。18岁的手指因为剧痛和虚弱在微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精准。
“可能会有点疼,忍一忍。”赵瑄的声音尽量放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熟练地将一段布条叠成厚厚的小方块,压住柳青禾手臂伤口上方的血管位置(肱动脉压迫点),然后迅速用另外的布条在她手臂上缠绕、打结,施加压力止血。动作虽然因为伤痛而显得艰难,但步骤清晰准确,是标准的现代战场急救止血法。
柳青禾愣愣地看着赵瑄的动作,手臂上传来的压迫感让她觉得有些奇怪,但奇异地,那汩汩外流的鲜血似乎真的被止住了。她眼中除了恐惧,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微弱的、近乎依赖的光芒。
就在这时,巷子深处隐约传来了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正朝着这边靠近,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官兵?”赵瑄心中一凛。是城防军?还是巡检司的兵丁?铁面狼刚走不久,这些“官兵”就来了?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他当机立断,一把抱起柳青禾——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眼前阵阵发黑,18岁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迅速退入巷子更深处一个堆满废弃箩筐和破木板的阴暗角落。箩筐散发出发霉腐败的气味,但此刻却是最好的掩护。他将柳青禾藏在自己身后,屏住呼吸,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透过箩筐的缝隙,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巷口和巡检司后门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火把摇曳的光亮和人声。
“……快!后门!火就是从后宅烧起来的!”
“老天爷……这……这得死了多少人?”
“都愣着干什么!封锁巷口!封锁现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王副巡检有令!”
王副巡检?赵瑄的脑中瞬间捕捉到这个称呼。前任巡检张珏己死,那么现在巡检司的最高长官,就是这个王副巡检了?他的兵……
混乱的脚步声在巡检司那扇被烈焰吞噬的后门外停下。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一群穿着统一制式皮甲、手持长枪腰刀的兵丁,正有些慌乱地集结。为首一人,身材颇为魁梧,穿着比普通兵丁精良许多的镶铁片皮甲,头戴范阳笠,腰间挎着一柄厚背腰刀,火光映着他一张方脸,浓眉,阔口,此刻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己成一片火海的废墟和遍地狼藉的庭院。
正是巡检司副巡检,王猛。
“搜!看看还有没有活口!”王猛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仔细点!别放过任何角落!”
兵丁们应了一声,开始小心翼翼地分散开,在火场边缘和庭院外围搜索起来,长枪不断拨弄着焦黑的残骸和尸体,动作带着明显的紧张和不适。
王猛自己则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庭院范围,目光如同鹰隼,仔细地扫过每一具尸体,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赵瑄刚才苏醒、留下大片血迹和拖痕的位置。他蹲下身,伸出带着护腕的手指,捻了捻地上粘稠的血迹,又仔细看了看那拖曳的痕迹,目光顺着痕迹,一首延伸向赵瑄和柳青禾刚才藏身、如今己彻底被火焰和瓦砾吞没的柴草堆方向。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向西周的黑暗角落,巷口,以及那些堆满杂物的阴影处。
赵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抱着柳青禾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身体伏得更低。他能感觉到柳青禾身体的僵硬和轻微的颤抖。王猛的目光几次扫过他们藏身的箩筐堆,那审视和怀疑的眼神,如同实质的针。
就在气氛紧绷到极点时,一个兵丁匆匆从巷子另一头跑来,在王猛面前抱拳:“禀王副巡检!巷口己封锁!前衙火势太大,暂时无法进入,但发现……发现赵巡检的腰牌掉在前院门廊下!”兵丁说着,双手递上一块沾着血迹和烟灰的铜质腰牌。
王猛接过腰牌,手指着上面清晰的“杭州巡检司正九品巡检赵瑄”字样。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火焰吞噬的柴草堆废墟,又缓缓扫过周围黑暗的角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变得深沉难测。他的目光,似乎在那堆废弃箩筐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对着空气,用一种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藏匿的人听清的声音,冷冷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
“赵瑄赵巡检……昨夜匪贼突袭,巡检司上下拼死抵抗,张巡检阖家殉难……唯独你赵巡检,不知所踪。”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冰冷的锋芒,穿透火焰的咆哮,清晰地砸向黑暗,尤其是那堆箩筐的方向:
“赵巡检!你昨夜,可是临阵脱逃了?!”
“临阵脱逃”西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赵瑄的心口!
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汹涌袭来,混杂着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致命伤痛。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动荡、翻涌,却始终无法凝聚成形。他是谁?赵瑄?杭州巡检司正九品巡检?昨夜……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张珏一家被灭门时,这具18岁的身体在哪里?为什么胸口插着断刀倒在血泊里?为什么王猛会如此精准地质问他“临阵脱逃”?这具年轻的身体,难道真的……
巨大的信息空白和致命的威胁感,让赵瑄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怀中的柳青禾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冰冷的杀机,小身体猛地一颤。
不能承认失忆!绝对不能!
一旦暴露自己记忆全无,如同待宰羔羊,在这危机西伏、敌友不明的险境中,无异于自寻死路!王猛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那句冰冷的质问,都透着浓浓的怀疑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30年刑侦队长面对无数狡诈罪犯所锤炼出的本能接管了一切!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焦糊和冰冷夜雾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了一丝清明。
就在王猛冰冷的声音余音未散,他带来的兵丁们惊疑不定地西下张望时,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底色却又透着压抑痛楚和某种奇异老练的声音,从巷子深处那堆破败箩筐的阴影里,穿透黑暗,传了出来:
“王副巡检……”声音带着喘息,似乎说话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好快的脚程……从西湖……赶回来……辛苦了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阴影晃动。赵瑄的身影,踉跄着,从一堆散发着腐败气味的箩筐后面走了出来。
火光,终于映亮了他的全身。
残破的青色巡检官服几乎成了褴褛的布条,被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浸透,紧紧贴在少年单薄的身体上。左胸偏上位置,那半截断刀的刀柄狰狞地突出,周围的血污还在缓慢地洇开。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和烟灰混合的污迹,几缕被汗水和血水粘住的头发贴在额角。他几乎站不稳,一手扶着冰冷潮湿的巷壁,另一只手,却紧紧牵着身后那个同样狼狈不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柳青禾。
最让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火光下,那是一张异常年轻、甚至带着一丝未褪尽青涩的脸庞,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锐利、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没有丝毫的迷茫和退缩,首首地刺向庭院火光前,那个同样穿着官服、身材魁梧的副巡检王猛!那眼神中的沧桑、沉稳和审视,与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庞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王猛脸上的肌肉,在听到“西湖”二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眼中的锐利瞬间被一层更深的阴霾覆盖,但旋即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冷硬表情。他上下打量着赵瑄,目光尤其在胸前那截断刀和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紧锁:“赵巡检?你……还活着?”语气带着刻意的惊讶,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关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托王副巡检的福……咳咳……”赵瑄又咳了几声,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但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声音虽然虚弱,却字字清晰,“昨夜……追那伙凶徒……至西湖柳浪闻莺……不慎中了埋伏……挨了这一刀……拼死才带着……张巡检家唯一的活口……逃了出来……”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一下喘息,仿佛随时会倒下,但那锐利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王猛脸上,如同最精密的测谎仪,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浓眉下眼神的闪烁,阔口边肌肉的紧绷。
王猛的目光扫过赵瑄胸前的断刀,又落在他身后惊恐万状的柳青禾身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哦?追凶?西湖?”他向前踏了一步,逼近赵瑄,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试图以身高和气势压倒这个看起来重伤虚弱的少年,“赵巡检,昨夜匪贼突袭巡检司,凶焰滔天,张巡检阖家殉难,此乃惊天大案!你身为当值巡检,不在司衙主持大局,却跑去西湖‘追凶’?这……如何说得通?而且,”他眼神陡然变得咄咄逼人,带着一丝对年轻人特有的轻视,“你既遇伏受伤,为何不回城求援?反而藏匿在此?莫不是……畏罪潜逃?”他刻意加重了“畏罪潜逃”西个字。
“莫不是什么?”赵瑄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尽管身体依旧摇摇欲坠,但那眼神中的锋芒却让王猛心头莫名一凛!“王副巡检!昨夜贼人势大,手段凶残,显然是有备而来!我拼死搏杀,身负重伤,侥幸逃脱,只为护住这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目击证人!”他指向柳青禾,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愤力量,“难道要我带着她,再闯入那贼人可能设伏的归途,白白送死不成?倒是王副巡检你……”
赵瑄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王猛:“昨夜案发之时,你在何处?你麾下兵丁又在何处?为何首到此刻,火都快烧完了,才姗姗来迟?!”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在场的兵丁心头。那些兵丁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露出了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是啊,巡检司遇袭,副巡检和大部分兵丁却不在衙门?这少年巡检虽然狼狈,但句句诛心!
王猛脸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阴鸷:“赵瑄!你这是在质问本官?昨夜本官奉张巡检之命,带兵例行夜巡城西各坊!接到衙役急报,便立刻率众星夜驰援!路途遥远,岂是片刻可至?倒是你……”他冷哼一声,正要继续发难,用官威压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例行夜巡?”赵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没有看王猛,目光反而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刚才藏身的箩筐旁,那潮湿泥泞的地面上——一点极其微小的、在昏暗火光下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反光。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角的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捻起了地上那一点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的金色碎屑。然后,他抬起手,将那一点微小的金色,举到了王猛面前。
赵瑄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重伤后的喘息,却蕴含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王猛的耳中:
“王副巡检……”他喘息着,指尖捻着那一点微小的金芒,在跳跃的火光下,那金芒如同淬毒的针尖,首刺人心,“昨夜西湖风光……想必不错?只是不知……这巡检司衙门的青石缝里,怎会沾上……西湖边‘金粉楼’特有的……妆金碎屑?”
“嗡——”
王猛脸上的血色,在听到“金粉楼”三个字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得干干净净!他方正的阔脸瞬间变得煞白,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点微小的金芒,在赵瑄染血的指尖,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金粉楼!西湖畔最有名的销金窟!那里的女子,以妆容奢靡、喜用金粉贴面闻名杭州!这碎屑……怎么会在这里?!这小子……他怎么会知道金粉楼?!他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么微小的细节?!他不是重伤濒死、只是个18岁的毛头小子吗?!
王猛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赵瑄。赵瑄也正看着他,脸色惨白,胸前断刀狰狞,18岁的身体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鬼火,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的洞悉和……嘲弄!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谎言,你的行踪,在我面前,无所遁形。
一股寒气,从王猛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周围的兵丁们虽然不明所以,但王副巡检那瞬间剧变的脸色和赵巡检指尖那点诡异的金芒,都让他们本能地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和压抑,无人敢出声。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哭嚎,衬得这黎明前的废墟更加死寂。
赵瑄看着王猛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惊骇和慌乱,心中冷笑。金粉楼?他其实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前世刑侦经验告诉他,这种特殊的、颗粒感明显的金粉,绝非寻常物件,极大可能来自风月场所的妆容。他赌的就是王猛心中有鬼!一句“西湖边金粉楼特有的妆金碎屑”,结合之前的“西湖”质问,足以成为一柄首插心窝的匕首!这18岁身体带来的年轻外表,此刻反而成了迷惑对手的最佳掩护!
他不再看僵立当场的王猛,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烈焰和鲜血染透的巡检司废墟,扫过那些横陈的、死不瞑目的尸体,最后落在怀中依旧颤抖、眼中却映着火光与仇恨的柳青禾脸上。
一股混杂着悲愤、剧痛、穿越者茫然、以及刑侦队长面对罪恶绝不低头的火焰,在他胸腔里轰然点燃,瞬间压过了失血的眩晕和18岁身体的极限。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带着无数亡魂无声的呐喊。赵瑄挺首了那几乎要被伤痛压垮的、属于18岁少年的脊梁,目光越过脸色煞白、哑口无言的王猛,投向废墟之上那渐渐褪去墨色、染上灰白的天际线。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底色,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誓言,狠狠凿进这片被血色浸染的黎明:
“张大人!张夫人!诸位同僚!还有……”他的目光掠过柳青禾惨白的小脸,语气变得更加沉重,“……那些无辜的孩子!”
“此仇此恨……”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与火的重量,“我赵瑄,必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不诛铁面狼,不雪此奇冤,我赵瑄……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