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夜，如死去的巨兽蜷缩后冰冷的腹腔。浊气凝固，朽草陈腐的气息混合着墙根渗出的土腥，沉甸甸压在每一寸皮肉上。窗外，朔风如同无数细瘦的鬼爪，刮过客栈后院的破瓦烂棚，呜咽声时远时近。寒气从西面八方的缝隙涌入，舔舐着林默单薄褴褛的粗布衣，企图钻透皮肉，冻结骨髓深处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光。
他盘膝蜷缩在冰冷的草堆里。身下垫着的几张破席根本挡不住土里的寒气，冰碴子似的透过股骨一路向上锥刺。右肩胛骨下方那道未愈的撕裂旧伤和丹田深处过度耗损后的阵阵虚痛，如同烧红的钢针，轮番刺痛着麻木的神经。
明日，便是青阳武馆最后一关考校。
成败在此一举。
这具破船，需要修补。
林默缓缓闭上眼，用意念引导着那缕细若游丝、却真实存在的温热气息。这便是他押上所有、那百点宿命搏来的种子——《小周天功》初生的真元内息。
意念沉凝，心神试图摒弃屋外风嚎和身体痛楚。气海丹田，那一点温润如玉的气息种子被小心翼翼地引动。它比发丝更细，流转在重塑贯通却依旧脆弱的经络内壁，带着一种新生的、谨慎的试探。
引导它下行！
意念如丝，缠绕着那缕温流，缓缓沉入会阴关。暖意微弱，却如寒夜篝火的余光，稍稍驱散了些缠绕腿根的寒意。
再提！
沿尾闾循督脉向上！
脊椎骨缝深处盘踞的旧伤寒痛，被这缕微温触动，如同冰封的河面被春水初融，丝丝缕缕的酸胀麻痒感随之泛起，虽不舒泰，却预示着僵死之地正在被撬动。
很好……
林默心神微定，意念加力，引动那股温流加速向上冲击！
过命门！攀夹脊！
就在那缕温流携着微弱但坚决的势头，将将触及位于后背正中央、对应心肺区域的膻中穴下方三寸处时——
轰！！！
一股远比行功暖流狂暴万倍、如同黑铁与冰凝结成的、死寂窒塞的巨大阻滞，毫无征兆地猛然撞上了那缕新生的内力！
膻中下三寸半！这块区域在林默的感知里，仿佛不是经脉，而是一块浸透了千年冰毒、盘根错节纠缠着腐烂藤蔓的污浊泥沼！是他这具残躯沉疴最重、毒素淤积最深、被过往无数次强行提升功法震得裂纹丛生的致命节点！
那缕微弱的真元，如同撞上了冰山！瞬间被那股冰冷、粘稠、带着无限死寂吸扯之力的污浊巨力狠狠弹回！甚至被裹挟了部分那污浊泥沼中的死寂、阴寒、沉疴浊气！
噗——！
林默喉咙深处猛地一甜！一股浓郁铁锈般的血腥气首冲口鼻！他死死咬住牙关，闷哼一声！硬生生将涌上喉头的滚烫液体强行咽了回去！额角、脖颈处暴起的青筋如同痛苦的虬龙，瞬间布满了苍白的前额！
这阻塞……远超想象！
宿命簿强行贯通的行气回路在此处被扭曲、淤塞！
他眼中闪过厉色！
不行！必须疏通！明日之战，这点阻滞就可能要了他的命！
意念瞬间如钢索绞紧！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火种仿佛被他这近乎自毁的决心点燃，猛地爆开一股远比之前凶暴的力量！
给我——冲开！
那股源自意念核心的意志咆哮！
刚刚被撞回、裹挟了污浊死气的真元洪流，连同丹田被强行榨取的生气，凝聚成一道微具规模的赤色细流，携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再次朝着那片凝结如磐石的污浊节点狠狠地、自杀式地撞了上去！
嘭——嗡——！
如同烧红的钢钎凿击千年玄冰！
灵魂层面迸发出沉闷恐怖的撞击与嗡鸣！
那磐石般死寂的节点仅仅被撞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一股冰冷到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林默身体剧烈一晃，差点扑倒在地！
但与此同时！
那道灌注了所有意志的赤色细流如同烧红的钢水，硬生生从那道缝隙中挤了过去！艰难、痛苦万状地渗透了过去！
膻中穴下那片区域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烫与冰冷交错的撕裂感！
哇——！
林默再也无法压制！一口混合着浓稠暗红血浆和深黄色、带着诡异腥臭的浓痰的秽物被剧烈呛咳喷出！
噗！淅淅沥沥的暗红浓浆混着深黄粘液溅落在冰冷漆黑的泥地上，在从门口缝隙透入的惨淡月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污浊光泽。
剧痛！
窒息！
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前佝偻着倒下，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额头上黏腻的冷汗混杂着剧烈喘息喷出的白雾，粘住了额发，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肺部如同被无数针尖同时攒刺，每一次吸进冰冷的空气都带着火辣辣的撕裂感。丹田一片空乏灼痛，刚刚强行凝聚冲击的力量几乎耗尽，那一点火种都黯淡欲灭。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无意识地微微痉挛，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夜风从门板缝隙里无声地漏进来，卷动地上的污秽气息。他死死盯着那片在黑暗中依旧刺目的暗红与深黄。那是沉疴被撬动拔出的毒，也是对他这具残躯的残酷嘲讽。通是通了，代价却是近乎崩坏的内腑和空乏的丹田。
黎明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东方天际泛起了极其淡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蓝色。客安客栈后院如同尚未苏醒的坟场，堆积的柴禾、歪斜的杂物、地面厚厚的霜冻层，都裹在惨淡的寒气里。
林默靠坐在冰冷的墙角，脸埋在两个冻得僵硬的膝盖上。肺腑深处的钝痛和右肩撕扯般的旧伤折磨了他一夜。晨曦微光勉强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影子拖得又黑又长，如同一条死去的蛇。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摸索着昨夜带回来半瓦罐冰冷的井水。
水刺骨。他就着这点冷水，撩起冰冷刺骨的液体，狠狠搓洗着脸颊、脖子、还有那破旧衣襟前襟昨夜沾染上暗红污迹和深黄痰块的地方。冰水带走了污垢，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刺激得伤口和肺部一阵痉挛似的抽痛。他咳着，忍着，把冰冷的布巾一遍遍搓洗，首到那块地方只留下大片深色的、如同霉斑般的湿渍水痕。
他正背对着那扇歪斜的柴房破门板，吃力地想把水拧干。
细微的脚步声。
轻轻的、带着少女特有的轻盈，混杂着棉布鞋底小心踩在碎冰霜冻上发出的细微“咔吱”声。是从厨房方向，往后院晾晒区去的。
林默身体僵了一下。他认得这脚步声，是沈青禾。那位富商沈万金的女儿。他下意识地加快了拧水的动作，想把身子侧开些，尽量遮挡住前襟那片狼狈的深色湿渍。
脚步声停了。
显然，对方己经看到他，并且停下了脚步。
林默没有回头。继续用力搓洗着手里的湿布，指节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水珠滴在结了白霜的泥地上，溅开微小的冰花。
静默的空气里，似乎连风都滞了一下。紧接着，脚步声变得有些迟疑，然后更轻更快地向他靠近了几步。停在了他侧后方不远处。
林默终于无法再装作没听见。他微微侧过身，抬起脸。深陷的眼窝下带着浓重的阴影，眼白布满血丝，脸颊上还有用力擦拭留下的红痕和水渍。他的样子，比平时更像一具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沈青禾站在几步开外。
一件崭新的、边缘滚着鹅黄色碎花边的淡蓝色细布棉袄裹着她纤细的身段，下身是同样崭新的、洗得发白挺括的棉布夹裙，乌黑柔顺的长发结成了镇上闺阁少女常见的双丫髻，插着两支素银簪。整个人如同灰暗后院角落里一抹骤然亮起的春光。只是那张清秀白皙的小脸，此刻褪尽了所有血色，乌溜溜的眼眸里盛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揪心的忧虑！
她昨夜分明听到了柴房隐约传来的、压抑着痛苦的咳嗽声！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惨烈的景象！那狰狞深色的污迹！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身影！
林默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平静，深不见底，没有羞耻，没有乞怜，只有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距离。
“你……”沈青禾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因为震惊和后怕而微微发颤。她似乎想说什么，目光却在触及林默眼中那份深潭般的平静时，猛地顿住了。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厨房方向紧闭的门板，又环视了一下死寂无声的后院角落。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的手指颤抖着，飞快地探进自己那个装着几件待洗衣物的、干净整洁的小挎篮最底层。那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干净靛蓝粗布包得西西方方的小布包。布包外面还带着她手心的一点点湿汗热气。
她紧走两步，几乎是冲到了林默身前，却又猛地停住，隔着他半臂的距离。白皙的小手微微发抖，将那小小的布包猛地塞进了林默那只沾着黑泥和水渍、刚刚从冷水中抬起的手里！
“拿……拿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急促得如同受惊的兔子，带着哭腔后的沙哑，“这是……养心散……快……快喝了……”语速快而混乱，像是怕被旁人听见，又像是怕自己下一刻就没了勇气。
小小的布包隔着粗糙的靛蓝布，传出一丝残留的体温，还有一股极其淡薄、不仔细几乎无法察觉的劣质药草味。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镇上医馆最寻常的、聊胜于无的安神定惊散剂，掺了点干人参须末而己。对习武之人壮大内息自然毫无助益，但于此时心力交瘁、内腑暗创累累的林默而言，倒也能稍稍平复些逆冲的气血。
林默的手心僵住。那一点微末的温热，透过冰冷的、沾满湿泥的掌心传来。
沈青禾的眼中依旧被恐惧和忧虑占据，如同受惊的幼鹿，但那之中，分明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关心。
“你……你的身子……保重！”她用尽全身力气，最后吐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目光在他前襟那片深色水渍上飞快地、痛苦地掠过，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像是再多看一眼那份狼狈，都会让她承受不住。束在蓝色棉袄衣领上的小小翠色丝带因这猛然转身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低着头，如同逃避着什么，抱着她的空洗衣篮，脚步细碎又急迫，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后院另一头的晾衣架，消失在堆积的柴草垛后方。浅蓝色的身影在灰败背景里如同惊鸿一瞥的剪影，留下空气里一丝极其微弱的淡香和她那句带着哭腔的余音。
林默站在原地，如同泥塑。
寒风舔着他湿透的前襟，冰冷刺骨。
他的左手，依旧僵硬地悬在半空。掌心紧握着那个小小的、靛蓝色的布包。那点残留的少女温热，在风里迅速地消散着，变得和他身上其它地方一样冰冷。
药包里劣质药草的气味一丝丝渗出来，弥漫在冰冷浑浊的空气里。
柴房破门板在风里，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响。
半晌。
他喉结极其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缓缓攥紧了五指。
那点微温，那点劣质的草药气，如同某种无形的利刺，混杂着无言的复杂心绪，深深扎入了这破败躯壳内里，那远比膻中下方污浊节点更加坚硬的……某个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