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听见莺儿嚼舌根时,正临着窗描花样。“……薛大爷想留那卖唱的姑娘吃碗茶,夏奶奶当下就把茶碗摔了,说‘咱们家可不养闲人’,大爷竟半句没敢还嘴。”
绣线在指间断了。宝钗捏着线头,眉尖微蹙。她不是气哥哥怕老婆,是气夏金桂忒不像样——哪有新媳妇刚进门就如此张扬的?倒显得薛家爷们没了体面。
香菱端着新沏的茶进来,见她脸色不好,怯生生放了茶盏:“姑娘,夏奶奶方才让人来问,库房里那批洋糖该怎么分送各房。”
宝钗抬眼,见香菱鬓边的绒花歪了,袖口还沾着点墨渍,想起这孩子在夏金桂手下没少受气,心里一动:“你去回夏奶奶,说老太太素爱吃南边的乳糖,太太爱用洋糖腌玫瑰,让她按人头备妥了亲自送去。记住,要说是我的意思,让她务必仔细些,别落了错处。”
香菱愣了愣,还是点头去了。她知道,姑娘这是想敲打夏金桂——哪有主子让正头奶奶亲自跑腿送糖的?
果然,夏金桂在屋里听见回话,把手里的账本“啪”地合上。“薛宝钗倒会发号施令。”她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婆子道,“既然宝姑娘有吩咐,那就照办。只是香菱这丫头,回话时眼神躲躲闪闪,莫不是在背后说我什么?”
婆子忙凑趣:“方才见她跟莺儿嘀咕,许是抱怨奶奶管得严呢。”
夏金桂眼底掠过一丝狠厉,面上却笑得温和:“香菱原是个好的,就是性子太懦。去,把她叫到我院里,我教她些规矩。”
香菱进院门时,就觉得不对。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叉着腰站在廊下,眼神像刀子。夏金桂正坐在葡萄架下剥莲子,见她进来,慢悠悠道:“听说你跟宝姑娘学了不少体面?来,给我剥莲子,要去了芯的,剥得慢了,今晚就别吃饭了。”
莲子壳硬,菱角似的尖边划破了香菱的手指,血珠滴在白瓷盘里,像落了点红梅。她不敢作声,只顾着加快速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剥个莲子都笨手笨脚,”夏金桂嫌恶地瞥她一眼,“宝姑娘教你的,怕不是些争风吃醋的本事?前儿我看见你跟薛大爷说话,笑得那样甜,当我看不见?”
没等香菱辩解,夏金桂忽然把莲子壳往她脸上一扔:“来人!把这不安分的蹄子拉下去,关进柴房,让她好好反省!”
婆子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香菱吓得尖叫,却被死死捂住嘴。她挣扎着回头,看见夏金桂站在花影里,嘴角噙着笑,眼神冷得像冰。
傍晚时,宝钗才知道香菱被关了。她赶到薛家时,柴房的门刚开,香菱跌跌撞撞跑出来,发髻散了,半边脸肿着,手腕上全是麻绳勒的红痕,看见宝钗就“哇”地哭出来:“姑娘,我再也不敢了……”
宝钗心口一堵,既气夏金桂狠毒,又悔自己不该让香菱去当枪使。她扶着香菱,正撞见夏金桂施施然走来,鬓边插着支赤金步摇,笑道:“宝姑娘来了?香菱不懂事,我替你管教了几句,别见怪。”
“夏奶奶好手段。”宝钗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只是香菱是我带进府的人,要管教,也该问过我才是。”
“哟,”夏金桂掩唇轻笑,“我还当宝姑娘是明事理的,怎倒护起奴才来了?香菱是薛家的人,我这个当家奶奶,难道还管不得?”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宝姑娘还是多操心自己的事吧,别总想着插手别人府里的事,落得个多管闲事的名声。”
宝钗看着她眼里的挑衅,忽然明白了。夏金桂哪里是在罚香菱,分明是在打她的脸——你想借奴才压我,我就偏让你最疼的奴才没脸,看你还敢不敢多事。
风吹落了几片葡萄叶,落在宝钗的手背上,带着点凉意。她扶着瑟瑟发抖的香菱,转身往外走,没再回头。她知道,这一局,是自己输了。夏金桂就像株带刺的玫瑰,看着娇艳,下手却比谁都狠,往后这薛家,怕是再无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