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惧内”传
荣国府的角门刚落锁,周瑞家的就拎着个空食盒往薛姨妈院里走,迎面撞见贾琏的小厮兴儿,两人在抄手游廊下避了避雨,话匣子就开了。
“周妈妈刚从薛家来?听说那位夏奶奶又给薛大爷立规矩了?”兴儿挤眉弄眼,“昨儿薛大爷想请我们爷去喝花酒,刚让小厮递了话,就被夏奶奶截了,说‘要喝也行,先把江南那批绸缎的账对明白’,薛大爷愣是没敢挪窝。”
周瑞家的捂着嘴笑,鬓边的珠花晃得厉害:“你们二爷何尝不是?前儿太太让他去苏州采买绣线,他偷偷绕去扬州看那尤二姐,回来被二奶奶审了半夜,账本翻得哗哗响,最后罚他抄了三遍《女诫》,还得亲自给二奶奶捶腿呢。”
雨打芭蕉的声里,两个奴才的笑声混在一处。这荣宁二府,如今竟有了两位出名的“惧内”爷,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的趣谈,只是细究起来,这“惧”里的滋味,却大不相同。
那日薛蟠在书房里被夏金桂堵着要账,正赶上贾琏来送新得的砚台。他隔着窗纸听见里面的动静——夏金桂的声音清亮如敲玉:“这月的红利少了三成,账房说是你把银子挪去给你那不成器的堂弟买官,可有这事?”接着是薛蟠嘟囔的声音:“不过几百两……”“几百两?”金桂的声音陡然拔高,“夏家的银子是让你填自家窟窿的?明儿我就去告诉你娘,让她评评理!”
贾琏在外头听得咋舌,推门进去时,正见薛蟠蹲在地上捡被扫到地上的书,夏金桂叉着腰站在一旁,看见他进来也不避讳,只扬声道:“琏二爷来得正好,帮我劝劝你这位表弟,别总把夏家当摇钱树。”
薛蟠抬头瞪她,眼里却没真火,反倒带着点无奈的笑意:“知道了知道了,明儿我就让堂弟把银子还回来,你别在琏二哥面前丢人。”
回去的路上,贾琏心里犯嘀咕。他怕王熙凤,是真怕。怕她那双凤眼里的算计,怕她翻旧账时的狠劲,更怕她在老太太面前一句“琏二爷又惹事了”,让他挨一顿数落。每次被她管教,他都像被猫爪子挠过似的,又气又憋屈,转脸就想往外跑,去找那些温顺的姬妾寻安慰。
可薛蟠不一样。上回在宴席上,有人拿“妻管严”打趣薛蟠,他竟脖子一梗:“金桂那是有本事!她能把夏家的铺子管得比我岳父在世时还好,我服她!”说这话时,他看着夏金桂的眼神,竟有几分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在说“你们看,我媳妇多能耐”。
后来贾琏才算瞧明白。那日他路过薛家花园,见夏金桂正指挥着工匠修水榭,手里拿着图纸,跟匠人说“这栏杆要改成雕花的,既好看又结实”,薛蟠就蹲在旁边帮着递钉子,时不时插句嘴“我觉得楠木的更耐用”,夏金桂回头瞪他“你懂什么?楠木招虫”,他就嘿嘿笑两声,继续递钉子。那场景,倒像寻常人家夫妻商量着过日子,没了半分“惧”,反倒有股子旁人插不进的亲昵。
这日王熙凤又因为放利钱的事数落贾琏,他被骂得抬不起头,忽然就想起薛蟠来。听说薛蟠最近跟着夏金桂学看账本,竟能说出几句“绸缎要分等次定价”的门道来,不像从前那样只会花钱。他偷偷抬眼瞅王熙凤,见她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利钱,眉头皱得紧紧的,忽然就觉得,或许被管着,也未必全是坏事。
雨停时,周瑞家的和兴儿各自散去。回廊的石板路上积了水,映着天上的云影。荣国府的风还在吹,吹过贾琏院里的海棠,也吹过薛家那棵新栽的石榴,把两段相似又不同的“惧内”故事,吹进了这富贵场里的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