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揭开红盖头那日，手心里的汗把玉佩都浸得发潮。眼前的夏金桂穿着水红撒花袄，鬓边斜插支赤金点翠步摇，抬眼时眼波流转，忽然就低下头去，指尖绞着裙带，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大爷……”
他原以为娶了个面团似的娇娘。夏家是户部挂了号的皇商，就这一个独女，陪嫁的箱子从夏府后门排到街角，里头的金银珠宝能把荣国府的库房都堆满了。更要紧的是，夏老太爷临终前留了话，得招个女婿接续香火，将来夏家的铺子田地，都得落在女婿名下——他薛蟠虽是皇商之后，这几年挥金如土，家里早空了大半，能得这门亲，简首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
头三个月，夏金桂果然如初见时腼腆。薛蟠在外喝多了酒回来，她总提着灯在门口候着，接过他的外衣时会红了脸；他跟伙计们议事，她只坐在窗边做针线，半句不多言；连贾母赏的那对玉镯，她都说是“不敢僭越”，恭恭敬敬收进了匣子。薛姨妈私下跟王夫人念叨：“原怕商户人家的女儿粗鄙，没想到金桂竟是个知书达理的，蟠儿算是有福了。”
转折出在那年冬至。薛蟠在外面赌输了银子，回来时带着一身酒气，抬脚就踹翻了廊下的花盆。伺候的丫鬟吓得首哆嗦，夏金桂却从正屋里出来了，没像往常那样怯生生地劝，反倒叉着腰站在月洞门口，声音比檐角的冰棱还脆：“薛蟠，你踹谁呢？”
薛蟠醉眼朦胧抬头，见她卸了钗环，只松松挽着个髻，素日里娇怯的眼神此刻像淬了冰：“不过个破花盆，你嚷嚷什么？”
“这花盆是我爹生前养的朱砂梅，”夏金桂弯腰捡起块碎瓷片，指尖被划出血珠也不缩手，“你赌输了夏家的银子，摔了夏家的花盆，还敢问我嚷嚷什么？”她忽然提高了声量，“周瑞家的！把账房先生叫来，让他算算这月薛大爷又支了多少银子去赌坊！”
薛蟠酒醒了大半。他这才想起，夏家的铺子账房全是夏老太爷的旧人，别说他支银子，就是多买了匹绸缎，都得经金桂过目。他想发作，却见金桂抄起案上的算盘，“啪”地拍在桌上：“从今日起，你的月钱减半，要喝酒要赌钱，自己去挣！”
那晚薛蟠窝在书房气了半宿，却奇异地没像往常那样摔东西。他想起金桂叉腰站在月光里的模样，鬓角碎发被风吹得乱飞，眼里的泼辣劲儿竟比府里那些低眉顺眼的姬妾新鲜百倍。
转年开春，夏金桂更露了厉害。薛蟠想纳个唱曲儿的做妾，八字还没一撇，就被金桂堵在了二门。她手里捏着那姑娘的卖身契，笑盈盈地对围观的仆妇说：“这姑娘原是我夏家布庄掌柜的远亲，家里等着银子给娘治病呢。薛大爷心善，赏了五十两让她赎身回家，你们说是不是？”
薛蟠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看着那姑娘千恩万谢地走了，心里竟有点佩服——这手段，比他老娘哭天抢地的劝诫利落多了。
一日在荣国府赴宴，宝玉打趣他：“薛大哥如今倒成了‘妻管严’。”薛蟠灌了口酒，脖子一梗：“你们懂什么？金桂那是有本事！前儿江南的茶商想压价，她三言两语就订了新约，比我爹在世时还厉害。”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再说了，她管着铺子，我省多少心？”
没人知道，夜里他躺在炕上，听金桂在灯下跟账房先生对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她偶尔回头瞪他一眼：“还不睡？明儿跟我去查仓库，再偷懒我让你吃冷饭！”他嘿嘿笑着凑过去，看她在账本上圈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从前浑浑噩噩地花钱有趣多了。
夏金桂放下笔，见他盯着自己看，挑眉道：“看什么？”
“看你厉害。”薛蟠挠挠头，“比我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厉害。”
金桂脸颊微红，却啐了一口：“没正经！”转身时，嘴角却悄悄勾起。她打开妆奁，取出夏老太爷的玉佩着——爹，您看，女儿守住了夏家，也拴住了这个男人。这泼天的家业，终究还是姓夏的。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照在并排摆着的两个枕头。一个绣着薛家家纹，一个绣着夏家的桂花，倒像是天生就该凑在一处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