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庵的禅房里,松风扫过窗棂,带着些微凉意。妙玉正将新沏的六安茶注入黛玉面前的汝窑盏中,茶汤碧清,浮着一层细白的沫。檐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夹杂着小丫鬟们压低的议论,隐约有“薛家”“宝姑娘”“夏奶奶”几个字眼飘进来。
黛玉执盏的手顿了顿,眼尾微微上挑,唇边漾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听听,这是又闹起来了。”她放下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盏沿划着圈,“前儿宝姐姐还跟我说,夏金桂虽性子烈些,到底是商户出身,不懂那些弯弯绕,她自有法子拿捏。如今听这动静,倒像是……吃了亏?”
妙玉垂眸拂去茶沫,素白的手指在青瓷茶荷上轻轻一点:“世间事,原不是光靠算计就能周全的。”她想起前几日在沁芳闸边撞见香菱,那姑娘手里捧着本诗集,眼里的光比荷叶上的露珠还亮,如今却成了这场争斗里的牺牲品,眉心不由得蹙了蹙。
“也是奇了。”黛玉轻笑出声,笑声脆得像檐角的铜铃,“论世故圆滑,宝姐姐在这府里怕是没人能及。她劝老太太吃燕窝,哄太太高兴,连赵姨娘都挑不出错处,怎么偏偏栽在夏金桂手里?”她忽然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了,“我倒要看看,那位夏奶奶究竟有什么本事。”
说罢,她扬声唤道:“胭脂!”
守在门外的小丫鬟应声进来,黛玉吩咐道:“你去薛家看看,就说我问香菱妹妹好,顺便打听打听,方才究竟是怎么了。”
胭脂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站在门口嗫嚅道:“姑娘,妙玉师父,那薛家……有点怪。”
“怎么怪?”黛玉追问。
“我去了薛家,想找香菱姐姐,可下人们都说……没有香菱这个人了。”胭脂搓着衣角,“后来还是周瑞家的悄悄跟我说,夏奶奶嫌‘香菱’这名字不好,说什么‘香’字太艳,配不上她身边的人,硬逼着改了名,如今叫……叫秋菱。”
“秋菱?”黛玉先是一怔,随即冷笑,“好个夏金桂,这哪是改名,分明是打人脸。‘香菱’是当年薛大傻子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后来是宝姐姐给取的名,她偏要改成‘秋菱’,不就是说,这府里的人,她想拿捏就拿捏?”
妙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碧清的茶汤晃出细微波纹。她想起那年在苏州,见过被拐子锁在柴房里的英莲,也见过进了薛家后,捧着诗卷问“‘大漠孤烟首’是什么意思”的香菱。那姑娘眼里的光,是对体面和温暖的向往,如今却被人用一个名字,生生打回了尘埃里——秋菱,听着就带着股萧瑟气,哪还有半分当年的鲜活?
“夏金桂这步棋,倒是比宝姐姐想的狠。”黛玉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宝姐姐想借规矩压她,她就偏不守规矩,拿个丫鬟开刀,既折了宝姐姐的面子,又立了自己的威。这手段,倒是比那些只会装贤惠的妇人厉害多了。”
妙玉没接话,只是默默添了茶。茶烟袅袅,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忽然想起自己带发修行的缘由,想起师父说的“世间名利场,最是磨人”。如今看来,这荣国府的争斗,比禅院里的清规更能逼人变形——香菱变成秋菱,不过是换了个字,可那被碾碎的念想,怕是再也圆不回来了。
檐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黛玉看着妙玉清瘦的侧影,忽然觉得,这栊翠庵的清净,原也护不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