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槌敲下的瞬间,我后颈的汗毛还竖着。
刚才在法庭上盯着投影里那只调换契本的手时,后背的衬衫早被冷汗浸透了,这会儿空调风一吹,凉得我打了个激灵。
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发烫,我摸出来看,苏婉儿的消息像颗小炸弹:“顾总说今晚八点,让你别做饭。”定位是陆家嘴那栋玻璃幕墙的公寓——不对,半小时前休庭时她还说要去档案馆,怎么突然改地方了?
我抬眼去找顾昭棠,她正弯腰整理桌上的文件,羊绒裙角在膝盖处划出利落的弧线。
耳尖泛着淡粉,像被谁轻轻掐过,和我推演铜镜时看到的顾夫人被喜婆盖上红盖头那刻,耳尖颜色分毫不差。
更巧的是,她垂落的发丝间,锁骨处那道月牙形淡疤,和推演里顾夫人为护契约撞在桌角留下的伤,连弧度都一模一样。
“林律师?”法警敲了敲休庭室的门,“审判长让您去签笔录。”
我应了一声,把手机塞进西装内袋。
指尖碰到铜镜边缘,还留着沈老爷子摸过的温度——那面铜镜是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说“旧物里藏着该担的事”。
以前我总觉得是老人念旧,可自打激活推演器,每次摸到老物件,眼前就像放电影,连铜镜背面那对鸳鸯的羽毛纹理,都能看清是用扬州螺钿嵌的。
从法院出来时,晚霞把金茂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蜜色。
我站在台阶上发了会儿呆——三个月前被奶奶的老邻居张叔拽去和顾昭棠领证时,我还想着“反正各过各的,领个证而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卷进古董官司,还被女总裁半夜约到家里了?
“林律师?”
苏婉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个牛皮纸袋,发梢沾着法院门口梧桐的碎叶。
“顾总让我把这个给您。”她递过来的袋子里有股淡淡的沉水香,是顾昭棠常用的香水味,“她今晚亲自去您那,说老宅的书房通风好。”
我接过袋子,摸到里面硬邦邦的边角——是盒茶叶?
不对,触感像古籍。
苏婉儿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顾总说您别穿那身皱巴巴的西装了,深灰色那件,在您衣柜第三层。”
我愣了愣。我们名义夫妻三个月,她连我衣柜都摸熟了?
回老房子时,晚霞己经褪成靛蓝。
奶奶留下的老挂钟“滴答”走着,八点整,门铃准时响起。
我打开门,顾昭棠站在路灯下,穿件炭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最上面两颗纽扣松着,露出锁骨那道淡疤。
她手里提着个檀木匣,身上沉水香混着晚风,比白天淡了些。
“进来吧。”我侧身让她,目光扫过她鞋尖——是双黑色小牛皮短靴,鞋跟磨得很均匀,不像常穿高跟鞋的人会有的痕迹。
推演里顾夫人总穿绣鞋,鞋底沾着青石板的苔痕,和这双短靴的磨损,竟有几分相似。
书房里还飘着旧书的霉味,我开了窗,风卷着桂花香钻进来。
顾昭棠径首走到书桌前,檀木匣“啪”地放下,抬头时目光像把手术刀:“林律师,我要和你谈合作。”
“合作?”我拉过椅子坐下,手指无意识着铜镜,“顾总不是最讨厌‘合作’这两个字?上个月和周氏谈并购,您说‘商场只有猎物和猎人’。”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忍住了。
“顾氏要做文化遗产项目,需要个懂古物、懂法律,还能——”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西装内袋,“看懂旧物里东西的顾问。”
我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推演器?
“上回你用铜镜推演民国契约篡改手法,沈老爷子说你‘比他翻三十年档案还准’。”她打开檀木匣,里面躺着半块玉璜,沁色像凝固的血,“三天前,顾氏拍下的良渚玉璜,鉴定报告说没问题,但我碰它时,眼前闪过片芦苇荡,有个女人在哭。”
她指尖抚过玉璜,喉结动了动:“和我从小到大的记忆闪回一样。”
我盯着她的手。
推演器激活以来,只有我能碰旧物看历史,她怎么会——
“我查过你奶奶的资料。”她突然说,“林老太太是清末最后一批状师的关门弟子,擅长‘以物证史’。你小时候跟着她修复旧物,对吧?”
我没说话。
奶奶确实教过我修古籍,用浆糊要调三滚,补纸要对丝缕,她说“旧物是活的,你对它用心,它才肯把故事讲给你听”。
“顾氏文化项目需要这样的‘用心’。”她合上檀木匣,目光灼灼,“我要你当顾问,薪酬是你现在律所年薪的五倍。”
我喉咙发紧。
五倍够给奶奶的老房子翻修,够把她留下的修复工具全换成新的,可——
“顾总图什么?”我往前倾了倾身子,“名义夫妻三个月,您连我爱吃辣都不知道,突然给我开天价?”
她垂眸盯着桌面,灯光在她睫毛投下阴影:“上个月我去医院,医生说记忆闪回症越来越频繁。”她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那些闪回里,总有个男人。”
窗外的桂树被风吹得沙沙响。
我摸出铜镜,背面的鸳鸯在灯光下泛着暖光。
推演里顾夫人临终前攥着这面镜子说:“下一世,我一定先找到你。”
“所以呢?”我的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
她伸手碰了碰铜镜,指尖凉得像玉璜:“我要知道,那些闪回是病,还是——”
“还是真的?”我替她说完。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眼尾泛红,像推演里顾夫人在城破时望着我跳城墙的眼神。
我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抓着我手腕说的话:“承砚,有些缘,是刻在旧物里的,该担起来。”
可现在,我望着顾昭棠锁骨上的淡疤,望着她眼底翻涌的期待,突然想问——
“顾总,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我话音刚落,书房里的老挂钟恰好“当”地敲了八下。
顾昭棠的手指还停在檀木匣边缘,被钟声惊得微微一颤,玉璜沁色在灯光下像滴凝固的血。
她垂眼盯着那半块玉,喉结动了动,发梢扫过锁骨的淡疤:“你怎么知道?”
“上回在拍卖行,你翻到婚书里夹的银杏叶时,手指抖了三抖。”我摸着西装内袋的铜镜,镜面贴着心口,“和推演里顾夫人烧婚书前,攥着银杏叶的动作一模一样——你早就在查我们的‘旧缘’,对吧?”
她抬头时睫毛沾着水光,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翅。
“上个月在医院,医生给我打镇定剂前,我又闪回了。”她声音轻得像叹气,“是秦朝的夯土台,我穿着麻裙,你举着青铜剑挡在我身前,背后是喊杀声……”
我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三个月前第一次推演婚书时,我看到的正是这个画面——顾夫人的前世,被秦军围困的楚地歌姬,而我是护送她的卫卒。
当时推演到剑刃砍进我左肩的瞬间,精神力耗尽,只记得她哭着把半块玉璜塞进我手里。
“所以你要合作,不只是为顾氏的文化项目。”我喉咙发紧,“是想确认那些闪回不是病,是真的?”
她突然伸手按住我搁在桌上的手。
她的掌心凉得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指腹却有薄茧,和推演里顾夫人绣了十年蜀锦的手触感分毫不差。
“奶奶临终前说,顾家的女儿要守两样东西:家业,和命定的缘。”她拇指我虎口的旧伤——那是去年修古籍时被纸刀划的,“我查过你奶奶的修复记录,她替顾家修过七本族谱,三本婚书。”
我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奶奶的旧木箱里确实有顾家的修谱记录,我翻到过“顾氏女昭棠,命数连玉璜”的批注,当时只当是老人乱写的谶语。
“顾氏现在有三个堂叔盯着我的位置。”她松开手,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推过来,封皮印着顾家老宅的烫金纹,“上周二,三堂叔的人在老宅地窖翻出箱民国账册,里面夹着张1937年的休书——”她指节叩了叩文件,“休书里写着‘顾氏女与林氏子缘尽’,落款是我曾祖父。”
我瞳孔骤缩。
推演婚书时,最后一个片段就是1937年的暴雨夜,穿旗袍的顾小姐攥着休书跪在祠堂,而我(当时是她的教书先生)站在门外,手里攥着奶奶的爷爷——林状师的状纸,上面写着“婚书为证,不可轻废”。
“三堂叔说这是顾家‘克妻’的祖训,要董事会重新考虑我的继承权。”她突然笑了,弧度却比哭还涩,“所以这场婚姻,本来是我用来堵他们嘴的筹码——”她抬眼望进我眼睛,“但现在,我想让它变成真的。”
窗外的桂树被风刮得簌簌响,有片叶子飘进窗户,落在她手背。
她没动,任由那片叶子停着,像在等我回答。
我摸出铜镜搁在桌上,背面的鸳鸯在灯光下泛着暖光——这是奶奶的奶奶传给她的,说是“林家男人护妻的信物”。
“合作可以。”我盯着那片桂叶,喉咙发紧,“但有三个条件。第一,我要自由进出顾家老宅的地窖和书房;第二,你所有的记忆闪回都要详细记录给我;第三——”我抬头看她,“你得搬回老宅住,名义夫妻总该有点夫妻的样子。”
她睫毛颤了颤,伸手把桂叶放进西装口袋。
“老宅的钥匙明天让人送过来。”她站起身,檀木匣在掌心压出红印,“地窖的锁是电子密码,我发你。”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
路灯的光从她背后漫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我脚边的影子叠在一起。
“刚才你说‘要守该担的事’的时候——”她侧过脸,耳尖泛着和推演里顾夫人盖红盖头时一样的粉,“和我梦里那个举剑的男人,连说话的语气都像。”
我喉结动了动。
其实刚才她按我手的时候,我分明闻到了推演里顾夫人常用的艾草香——那是楚地歌姬用来熏衣服的,奶奶的旧木箱里也有半袋,说是“老物件要配老味道”。
“那看来,我们确实该多聊聊。”我扯了扯皱巴巴的西装,故意说得轻描淡写,“比如……你梦里的我,最后打赢那仗了吗?”
她转身时,西装下摆扫过我的裤腿。
“没打赢。”她声音飘在风里,“但他说,下一世,换我来守着他。”
门“咔嗒”关上后,我摸出手机,屏幕亮着苏婉儿的新消息:“顾总让我提醒您,老宅东厢房的书橱第三层有本《顾氏宗谱》,书脊有虫蛀的痕迹——她说您肯定想先看看。”
我望着茶几上那半块玉璜,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另一句话:“承砚,有些缘,是要搬进人家宅子里,才能守得住的。”
夜风卷着桂香钻进窗户,我弯腰捡起顾昭棠落下的桂叶——叶子背面有淡青色的脉络,像极了婚书里夹的那片银杏叶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