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顾家老宅门口时,秋夜的风正卷着桂香往衣领里钻。
陈伯撑着伞从门廊下迎出来,银白的头发在路灯下泛着碎光:“林先生,夫人交代过,您的房间在东院偏厅。”
偏厅?
我盯着他手里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比刚才在律所时轻了三分。
老宅的正房向来是主家卧室,顾昭棠这些年住公寓,按理说该把最好的屋子腾给名义上的丈夫——可陈伯说“偏厅”时,拇指无意识蹭过门框上的铜钉,那是老物件才有的包浆,和奶奶修旧物时木榫的动作一模一样。
“劳烦陈叔带路。”我弯腰提起箱子,指尖触到拉杆上的磨痕,忽然想起奶奶常说“老房子的规矩比合同厚”。
陈伯转身时,我瞥见他后颈有块淡青色胎记,形状像极了婚书里夹的银杏叶。
东院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廊下灯笼的光在墙上投出摇晃的影子。
推开偏厅门的刹那,檀木混着旧棉絮的味道涌出来——这是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奶奶的旧屋也是这样,每道木纹里都藏着时间的褶皱。
“衣柜里备了新被褥。”陈伯把钥匙放在案几上,指节敲了敲雕花窗棂,“后半夜风大,这窗得闩紧。”他说这话时眼尾微垂,像在念诵某种暗号。
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我才蹲下身打开行李箱——奶奶留下的铜锁在案几上磕出轻响,锁芯里塞着半片玉璜,和顾昭棠给的那半块正好能拼成圆。
整理到第三件衬衫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回头的瞬间,我看见角落立着座半人高的木雕屏风。
暗红漆色剥落处露出原木纹路,最右侧那幅画里,穿月白襦裙的女子正低头绣花,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
奇怪的是,其他几幅画都是梅兰竹菊的传统纹样,唯独这一幅,女子绣绷上的图案竟和婚书上的云纹如出一辙。
作为律师,我对“异常”向来敏感。
伸手触碰屏风的刹那,指尖传来灼烧般的刺痛——这是历史推演模拟器启动前的征兆。
我深吸一口气,任由精神力顺着木纹淌进去。
眼前的景象骤变。
蝉鸣声炸响在耳畔,我穿着青衫站在土路上,腰间挂着状师的木牌。
前方是片玉米地,齐腰高的秸秆被踩得东倒西歪,身后传来马蹄声——是追兵。
“阿砚!”
我转头,穿浅绿裙的姑娘正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发间的银簪晃得人眼晕。
她手里攥着半块绣帕,帕角是未绣完的并蒂莲,“你答应过带我走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角的泪痣在夕阳下泛着水光。
“抓紧我。”我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她腕间的银镯撞在我状师牌上,发出清脆的响——和奶奶旧木箱里那只断了扣的银镯,纹路分毫不差。
“他们追上来了!”她突然抬头,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七八个持剑的人从土路尽头转出来,为首的腰间挂着顾家的玄鸟玉佩。
“别怕。”我把她往身后护了护,手指摸向怀里的婚书——那是用奶奶的奶奶传下来的纸写的,墨香里混着艾草味。
可还没等我摸出婚书,马蹄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姑娘的脸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最后只余下她唇形:“下一世,换我守你……”
“砰!”
我踉跄着撞在屏风上,额头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领口。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爬上了案几,刚才触碰屏风的右手掌心里,躺着张泛黄的纸条。
字迹是行草,墨迹有些晕开,却还能辨认:“愿与君共度此生。”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纸条被吹得轻轻颤动。
我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顾昭棠说过的梦——梦里举剑的男人,是不是也像此刻这样,攥着这样一张纸条?
后半夜的风卷着桂香扑进来,我弯腰捡起纸条,指尖触到背面的凹凸痕迹——是盲文。
我捏着纸条的手指在发抖,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刚好照在最后两个小字上——"林氏妇"。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扎进后槽牙。
我祖上三代单传,爷爷那辈从绍兴迁来,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林氏";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银锁片里,刻的也是"林"字。
可"林氏妇"是旧时候对己婚女子的称谓,这纸条的主人,分明是冠了我林家门楣的女人。
手机在案几上震动时,我差点把纸条揉成一团。
屏幕亮起的瞬间,"顾昭棠"三个字刺得眼睛发疼——凌晨两点十七分,这个向来精准如钟表的女人,居然会在这时候打电话?
"喂?"我清了清嗓子,指尖无意识着纸条边缘的盲文凸点。
"适应了吗?"她的声音从电流里渗出来,比白天在律所签婚前协议时软了三分。
我听见背景里有翻文件的沙沙声,大概是还在处理公务。
"嗯。"我盯着屏风上那幅绣娘图,月白襦裙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老宅的偏厅...挺有烟火气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我甚至能想象她垂眸看腕表的模样——顾昭棠最讨厌没有信息量的对话。
果然下一秒,她首奔主题:"陈叔说你翻了东院的老物件。"
我攥紧纸条,喉结动了动:"顾总,你们家那扇屏风...是从哪来的?"
电话里传来钢笔帽扣上的轻响。"明初的老物件,"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太奶奶嫁过来时的陪嫁。
当年顾家商船从泉州港运回来十二箱嫁妆,就剩这屏风和半块玉璜没丢。"
半块玉璜。
我摸出行李箱里那半块,月光下,两块玉璜的断口严丝合缝,像两瓣被时间切开的月亮。
"怎么突然问这个?"她的语气又冷了几分,我能想象她眉峰微挑的模样——顾昭棠的警惕性,比她的西装肩线还要锋利。
"就...随便问问。"我把玉璜和纸条一起塞进枕头底下,布料摩擦的声音被手机放大,"时间不早了,顾总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的瞬间,满屋子的安静突然变得刺耳。
我摸黑倒了杯温水,玻璃杯壁上的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管。
纸条被我摊在台灯下,"愿与君共度此生"的墨迹在暖光里泛着旧茶渍的黄,背面的盲文凸点像一串被按进纸里的星子。
"林氏妇..."我对着空气念出这三个字,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有些缘分,是刻在骨头上的",当时我只当是老人说胡话;现在想来,她修补旧物时总对着物件念叨"这针脚像极了阿砚娘",或许早就在暗示什么。
我起身走向屏风,指尖悬在月白襦裙的绣像上方两寸。
刚才推演时的灼烧感还残留在掌心,像块烙铁烫在皮肤下。
绣娘的眉眼被漆色剥落模糊了,可我分明记得推演里那个姑娘的泪痣——在左眼尾,和顾昭棠的位置分毫不差。
窗外的桂树被风吹得沙沙响,有片叶子落在窗台上。
我弯腰捡起,叶片脉络和陈伯后颈的胎记一模一样。
"我们真的,早就认识。"我对着屏风轻声说。
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在绣娘身上,像是两个重叠的轮廓。
枕头下的纸条硌得后背生疼,我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上的梁木纹路。
那些被虫蛀的小孔排列成奇怪的形状,像极了婚书上的云纹。
后半夜我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她把半块绣帕塞进我手里,帕角的并蒂莲还带着绣针的血渍。
她的声音像沾了露水的银铃:"下一世,换我守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时,我盯着掌心残留的推演灼痕。
屏风上的绣娘在晨光里显得更清晰了些,她绣绷上的云纹,和我枕头下纸条背面的盲文,似乎有着某种隐秘的对应。
我摸出手机定了个闹钟——等会得去买套盲文翻译工具。
不过在此之前...我对着屏风活动了下发酸的指节。
再推一次吧。这次,我要看清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