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定剂的药效过去后，阮疏月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
她发现自己并不在那个冰冷的私人诊所，而是躺在自己那间老旧阁楼的床上。窗外，夜色如浓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汇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这个城市无声的泪。
发生了什么？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手术台上，停留在那个医生举起冰冷器械的瞬间。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还在吗？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双手颤抖着探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依旧，没有任何异样。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也没有任何血迹。
孩子……还在。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脱力，整个人又软软地倒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是谁救了她？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是顾承屿。她记得他最后冲了进来，记得他那张夹杂着暴怒与挣扎的脸，还记得……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他……放过了她？
这个念头让阮疏月感到一阵荒谬。一个前一刻还想置他们母子于死地的魔鬼，怎么会突然大发慈悲？
她挣扎着起身，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信封，和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白色药瓶。
她先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文字：
“卡里有五十万。带着你的‘东西’，从南城彻底消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不能保证下一次还有这样的‘好运’。”
那个“东西”，指的自然是她腹中的孩子。而那句“好运”，则像一句赤裸裸的威胁。
他不是放过了她。
他只是改变了主意，选择了一种更“干净”的驱逐方式。他要她带着这个他眼中的“污点”，滚出他的世界，永远不要回来。
阮疏月的心，像被那窗外的冬雨浇透，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拿起那个白色的药瓶，打开瓶盖，里面是满满一瓶叶酸和复合维生素——孕早期补充剂。
这是何等的讽刺！
一个企图杀死自己孩子的人，转头又送来了保胎的营养品。顾承屿的所作所为，充满了矛盾与荒谬，让她完全无法理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但阮疏月己经不想再去探究他那颗复杂到病态的内心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遵从他的“旨意”——逃。
逃得越远越好。
她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一个念头在心中疯长。就是现在！趁着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趁着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安分几天的时候，离开这里！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她将那张银行卡和药瓶塞进包里，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带上了所有的现金和那张B超单。
她打开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只住了短短数月的、见证了她所有绝望与希望的阁楼，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那片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雨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冷风裹挟着雨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身上。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将她从头到脚浇得湿透。
这冰冷，反而让她的大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不能去火车站，不能去机场。顾承屿的势力遍布南城，任何需要身份信息的地方，都会立刻暴露她的行踪。她唯一的选择，是那些不需要实名登记的长途黑车。
她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城市边缘那个混乱的、三教九流汇聚的黑车集散地走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中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晕。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街角最黑暗的阴影里，车窗紧闭，与夜色融为一体。
车内，顾承屿坐在后座，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在雨中蹒跚前行的、瘦弱的身影。
他没有走。
在那间阁楼里留下东西后，他就一首等在这里。他想亲眼看着她离开，亲眼看着这个“麻烦”，从他的生命版图中被彻底抹去。
他看到她冲进雨幕，看到她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街上奔走，看到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那是不耐烦，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顾先生，”前座的司机低声问道，“需要……把她送一程吗？雨太大了。”
“不必。”顾承屿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跟着她。”
他要看看，这个被他剥夺了一切的女人，究竟能走到哪里去。
阮疏月终于走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黑车集散地。那是一个巨大的天桥底下，停着十几辆破旧的、型号各异的面包车和私家车。几个司机聚在一起抽烟，看到她这个深夜冒雨前来的单身女人，眼神里都透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妹子，去哪儿啊？”一个叼着烟的壮汉凑了上来。
阮疏月压低了帽檐，用沙哑的声音问：“有去北方的车吗？越北越好。”
她知道，只有去一个与南城气候、风俗、人脉圈都完全不同的地方，她才有可能真正地摆脱顾承屿的阴影。
“北方？那可远了。”壮汉上下打量着她，“得加钱。”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阮疏月用几乎身上所有的现金，换来了一个去往邻省省会的座位。那是一辆塞满了乘客和行李的、散发着汗臭和烟味的面包车。
她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缩在最角落的位置，紧紧抱住自己的背包。
车子发动了，在雨夜中颠簸着，驶上了高速公路。车窗外的南城，那些熟悉的霓虹和建筑，在雨水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阮疏月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心中没有一丝留恋，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
她被放逐了。
在这个大雨倾盆的夜晚，她带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一个不被父亲承认的孩子，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被命运的风，吹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远方。
而在那辆面包车驶出南城地界后，一首远远跟在后面的黑色辉腾，终于停在了高速路口。
顾承屿看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消失在雨幕的尽头，久久没有说话。
“顾先生，还跟吗？”司机问。
“不必了。”顾承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终于，亲手将她，从自己的世界里，彻底地放逐了。
他以为，这会让他感到轻松，会让他那座完美的世界重归平静。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像是被硬生生挖掉了一块，空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窗外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大雨，喃喃自语：
“这样……就都结束了吧。”
他不知道，结束，有时候，恰恰是另一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