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晒谷场时，老槐树下的青石板正被晒得发烫。林烽蹲在竹篱笆边，给新栽的辣椒苗培土，鼻尖沾了点泥星子。苗月儿拎着竹篮从菜畦过来，篮里装着刚摘的嫩豇豆，发间的红绳被汗水浸得发亮——是她昨夜给妞妞编的，说是“夏日防蚊虫”。
“林大哥！”妞妞举着块碎瓦片跑过来，小脸蛋晒得红扑扑，“我在菜畦边挖到个宝贝！”
瓦片上还沾着湿土，林烽接过来擦了擦。瓦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纹路，像是某种符号。“这是……”他眯起眼，“像甲骨文？”
“是‘禾’字！”苗月儿凑过来瞧，“古时候写‘禾苗’的字。”她指尖轻轻抚过瓦纹，“可能是以前寨子里的老辈人刻的，教娃娃们认字用的。”
妞妞眼睛一亮：“那是不是能当课本？”她晃了晃瓦片，“王二婶说，学堂要是有个‘字宝宝’，我就能当小先生！”
林烽被逗笑了。他望着晒谷场边那间刚搭好的竹棚——是用后山的青冈竹编的，屋顶铺着茅草，门楣上挂着苗月儿绣的“山月学堂”布帘。“等竹棚晾干了，咱们的学堂就开课。”他说，“到时候，你当小先生，教妞妞她们认‘禾’‘菊’‘薯’。”
“我？”妞妞蹦起来，辫梢的红绸扫过辣椒苗，“我要教‘甜’字！因为糖是甜的，蜂蜜是甜的，林大哥熬的药也是甜的！”
苗月儿被她逗得首笑，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小馋猫。”她转头对林烽道，“昨儿我去镇里换盐巴，见着私塾先生卖旧书。我讨了本《三字经》，边角都磨破了，但字还清楚。”
“好。”林烽把碎瓦片收进怀里，“等竹棚收拾妥当，咱把书摆上案几。”
正说着，庞海扛着张破木桌从寨外进来，木桌上还绑着半块旧门板。“林小子！我把你说的‘课桌’弄来了！”他把桌子往青石板上一放，“这是我家老房子的房梁，打磨光滑了，娃们坐着不硌屁股。”
“辛苦了。”林烽拍了拍桌面，木头上还留着斧凿的痕迹，“等明儿我去山上挖几株野藤，编个坐垫，软和些。”
“不用！”妞妞举着瓦片往桌上一放，“我用瓦片当镇纸！把《三字经》压平整！”
苗月儿从竹篮里取出块蓝布，铺在桌上：“先擦干净，别让木屑扎了娃们的手。”她的手指掠过桌沿，想起昨夜在油灯下补课本的模样——那是她用旧报纸裁的纸页，拿麻绳装订的，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山月学堂·第一册”。
日头渐高时，寨民们陆陆续续往晒谷场聚。王二婶端来新蒸的米糕，张婶子提来陶壶，里面泡着野菊花茶。老寨主柱着拐杖站在竹棚前，摸着门楣上的“山月学堂”布帘，眼里泛着水光：“咱寨子，总算是有个能识字、能看山、能记日子的地儿了。”
“开课！”妞妞扯着嗓子喊，声音脆得像山雀。
林烽搬来块大石头当讲台，苗月儿把《三字经》和碎瓦片摆上去。孩子们挤在竹棚下，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趴在石凳上，眼睛亮晶晶的。“第一句，”苗月儿清了清嗓子，“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妞妞第一个跟读，声音像小铃铛。
“性相近，习相远。”
“性相近，习相远！”小娃们跟着念，有的拖长音，有的咬字不清，却格外认真。
林烽望着他们发顶的碎发，望着苗月儿低头时垂落的发梢，突然想起三年前刚到寨子那天。那时，他背着墨蛟刀站在山梁上，望着被山火啃噬的寨子，以为这里只有断壁残垣。如今，青石板上有了人气，竹棚里有了书声，老槐树上有了新巢——原来最坚韧的生命力，从来不是钢筋铁骨，而是这些歪歪扭扭的“人之初”，是这些沾着泥星子的“习相远”。
“林大哥！”妞妞突然拽他的衣角，“你说，等我们学会‘禾’字，能种出比现在更甜的玉米么？”
“能。”林烽蹲下来，和她平视，“等你们学会‘勤’字，能种出比甜玉米更金贵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希望。”苗月儿不知何时蹲在他们旁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妞妞的发顶，“是你们现在眼里的光。”
蝉鸣从后山的竹林里漫过来。老寨主摸出旱烟袋，敲了敲石桌：“小崽子们，念累了就歇会儿。王二婶的米糕管够，苗丫头熬的茶解暑。”
孩子们欢呼着扑向米糕。妞妞举着块米糕跑回来，塞进林烽手里：“林大哥吃！甜！”
林烽咬了一口，米香混着野蜂蜜的甜，在嘴里化开。他望着苗月儿被汗水浸湿的鬓角，望着竹棚下摇晃的“山月学堂”布帘，突然觉得，所谓“赶山”，从来不是征服，而是守护——守护这些会念“人之初”的小脑袋，守护这些会种甜玉米的手，守护这方被岁月磨得发亮、却始终滚烫的土地。
风又起了。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把孩子们的读书声卷得很远很远。那声音穿过竹林，绕过山梁，飘向云端，像极了首没写完的歌谣——歌里唱着泥腿子、药罐子、碎瓦片，唱着所有在烟火里扎根、在风雨里抽芽的，热腾腾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