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烽的伤口在火塘边结了痂。苗月儿用山核桃油给他擦了第三遍,纱布上的血渍己泛出暗褐色。他垂着眼看她低头吹伤口的模样,发间的红绳在火光里晃呀晃,像根会呼吸的火苗。
“疼么?”苗月儿突然轻声问。
林烽摇头,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她的指尖还沾着药香,是白天捣鼓驱龙符时染的。“你手凉。”他说,“等明儿我去后山挖些艾草,给你熬碗热汤。”
“我不要艾草汤。”苗月儿抽回手,从竹篓里摸出个油纸包,“王二婶给的蜂蜜,我掺了点野菊花。”她掰了块蜂蜜塞进他嘴里,“甜的,不苦。”
林烽含着蜜,望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昨夜的雾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是守了他半宿的缘故。“月儿,”他轻声道,“你昨夜没睡好。”
“睡了。”苗月儿把药杵往石臼里一搁,“我数着你的心跳睡的。一下,两下,和火塘里的柴火声一样。”
林烽笑了。他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间,确实听见她哼着走调的山歌。那歌是他教她的,说是“赶山调”,原是用来哄山雀别啄菜苗的,此刻倒成了催眠曲。
“林大哥!”
妞妞的声音从火塘外传来。小丫头举着根竹枝跑进来,发辫上的红绳沾着晨露,“王二婶说,后山的野樱开了!她说要摘两筐,给学堂的娃子们做樱花糕!”
林烽抬头,正撞见妞妞鼻尖沾着泥点。她的蓝布衫被露水浸得透亮,像朵泡在晨雾里的牵牛花。“走。”他扯了扯苗月儿的衣袖,“去帮妞妞摘樱花。”
“我?”苗月儿愣了愣,“我不会爬树。”
“我会!”妞妞叉着腰,“我阿爹教的!你扶着梯子就行!”
三人往寨后的野樱林走时,晨雾正被山风吹散。林烽的胶鞋碾过带露的三叶草,发出细碎的响;苗月儿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衫——那是她阿娘留下的,针脚细密,袖口还绣着朵小菊花。
“到了!”妞妞指着前方的野樱林。
粉白的花瓣正从枝头簌簌落下,像下了场细雪。林烽仰头,见最高的那棵樱树杈上,挂着串红绸——是去年他和苗月儿结婚时系的,被风吹得晃呀晃,倒比去年更鲜艳了。
“林大哥!”妞妞举着竹梯跑过来,“你扶稳了!我要摘最大的那朵!”
林烽接过梯子,稳稳架在树杈上。妞妞踩着梯子往上爬,发辫上的红绳扫过花瓣,落了满头粉白。“小心!”他攥着梯子的手紧了紧,“别摔着。”
“我不怕!”妞妞回头对他笑,“我要摘给苗姐姐看!她戴花最好看!”
苗月儿站在树下,望着妞妞的背影,嘴角弯成了月牙。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夹进随身携带的《山草经》里——那是她这两日刚写完的,记着寨子里百来种草药的名字和功效。
“月儿姐!”妞妞突然喊,“这朵花有虫!”
林烽抬头,正看见妞妞举着朵带虫的樱花。那虫子是半透明的,趴在花瓣上,像滴凝固的蜜。“那是樱蜂的幼虫。”苗月儿走过来,“别摘它,等它化蝶了,能给樱树传粉。”
妞妞扁了扁嘴,把虫子轻轻放回枝头。林烽望着她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昨夜在药崖边,她举着驱龙符时的坚定——那时的她,和此刻的妞妞,像极了同一株刚抽芽的野樱,带着股子倔强的生机。
“走。”苗月儿把花瓣别在妞妞的发间,“咱们去溪边洗把脸,等会儿回寨子做樱花糕。”
三人往溪边走时,远处传来寨民的吆喝。庞海扛着根新木料从山道上走下来,木料上还沾着新鲜的树脂:“林小子!我砍了根青冈木,给学堂做新课桌!你看看,首不首?”
“首!”林烽拍了拍木料,“比去年的课桌还结实!”
庞海嘿嘿笑:“那是!我可是照着你画的尺寸砍的。”他瞥了眼苗月儿,又压低声音,“昨儿夜里,老寨主说要把‘林苗共耕’的碑重新刻一遍。你俩的名字,要刻在最中间。”
苗月儿的耳尖红了。她低头踢着脚边的碎石,发间的樱花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刻就刻吧。”她轻声道,“反正……反正咱们的日子,本来就是在一块儿过的。”
林烽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他的指尖擦过她耳后的碎发,触到一片温热——是晨露打湿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没多想,只觉得这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溪水漫过他们的手背时,妞妞突然指着水面喊:“看!鱼!”
清可见底的溪水里,几条银白的小鱼正追着花瓣游。林烽脱了鞋,挽起裤脚,伸手去捞。苗月儿也跟着脱了鞋,蹲在他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小心滑。”
“不滑。”林烽握住她的手,“有你在呢。”
远处传来寨民的笑声。王二婶端着青瓷碗从溪边走过,碗里盛着刚煮的樱花粥:“小两口!来喝碗热乎的!这米是你俩去年收的,熬出来香得很!”
林烽和苗月儿应了一声,坐在溪边的青石板上喝粥。樱花的甜香混着粥的糯香,在风里散成一片。妞妞举着花瓣跑过来,发辫上的红绳扫过林烽的膝盖:“林大哥!苗姐姐!我要把花瓣贴在教室的窗户上,这样娃娃们上课就能看见花了!”
“好。”林烽舀了半勺粥吹凉,“等明儿我去后山砍竹子,给教室做花架。”
苗月儿望着妞妞蹦跳的背影,又望向远处正在量木料的庞海,嘴角弯成了月牙。她伸手碰了碰林烽的手背,轻声道:“你说要是明年这时候,樱花开得更盛,咱们在花树下给娃们读诗……”
“会有的。”林烽把最后一口粥喝完,“等樱花开满树,我背你去山顶看云海——云海要比樱花还美。”
晨雾彻底散了。阳光透过樱花照下来,在三人身上镀了层金边。林烽望着身边的人,望着溪水里游动的鱼,望着远处忙碌的寨民,突然觉得,所谓“赶山”,从来不是追着山跑,而是守着山,守着人,守着这一方被岁月焐热的、满是希望的烟火。
而这烟火,正随着樱花的香气,漫过每一道山梁,每一片竹林,每一张淳朴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