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额叶切除手术室……”
凌夜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一盆夹杂着冰碴的脏水,将“黄金时刻”那虚假、温暖的表象,彻底地冲刷干净,露出了其下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属于“监狱”的森然白骨。
星弥那因眼前的盛景而闪闪发光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抑制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向姬子靠了靠,仿佛只有同伴的体温,才能让她在这座巨大的、由“快乐”构筑的冰冷牢笼里,感到一丝安全。
远处那慵懒的爵士乐,此刻听起来,像是一曲为即将被“校正”的灵魂所演奏的、优雅的安魂曲。
“我们得离开这里。”姬子的表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立刻做出了决断,“我们不能待在大街上。按照‘家族’的安排,去我们下榻的酒店。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是情报的中心。而且,扮演好‘普通宾客’的角色,是我们目前最好的伪装。”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他们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重新戴上那副属于“游客”的面具,朝着这座梦境中最宏伟、最核心的建筑——“白日梦”酒店走去。
“白日梦”酒店,是匹诺康尼的象征。
它并非一栋简单的建筑,而是一座仿佛要刺破梦境天空的、反物理学的艺术品。巨大的、黄金铸就的塔楼,被无数条如同星轨般的、悬浮的廊桥所连接。瀑布,从高层的露天泳池中,向上倒流,最终汇入天空那片永恒的黄昏。透过酒店大堂那巨大到夸张的落地窗,甚至能看到,有微缩的星云和星系,在其中缓缓地旋转。
当他们走进大堂时,立刻有一位笑容可掬的、长着一对柔软狐狸耳朵的“接待员”,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白日梦’酒店,来自星穹列车的三位贵客。”她的声音甜美而空灵,“您的专属套房,早己为您备好。但在办理入住前,按照惯例,我们需要请三位,回答一个小小的问题,以便我们为您提供最贴心的、个性化的服务。”
她轻轻一挥手,三块散发着柔光的数据板,漂浮在了三人面前。
数据板上,只有一个问题。
“——你此生最渴望的‘梦想’,是什么?”
又是一次试探。一次以“个性化服务”为名的、对来客灵魂最深处的窥探。
姬子和凌夜对视了一眼。
姬子神色不变,微笑着,在数据板上写下:“探索未知的群星,将开拓的意志,播撒至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标准的、属于“开拓者”的、无懈可击的答案。
凌夜则略一思索,写下了一句更简单、也更朴实的话:“希望能吃到一顿真正热气腾腾的、不被人打扰的晚饭。”这是一个属于疲惫旅人的、最真实的愿望,平凡得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而星弥,在犹豫了片刻后,看着身边值得信赖的同伴,最终,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写下了那个她念叨了无数次、也渴望了无数次的答案:“找回我失去的记忆,知道‘我’究竟是谁。”
接待员微笑着收回了数据板,似乎对他们的答案非常满意。她递给了他们一张流光溢彩的、如同水晶般的房卡。
他们的房间,位于酒店的顶层。奢华的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柔软到能将人吞没的地毯,可以根据心情自动变换颜色的墙壁,以及一个巨大的、私人露天泳池,泳池里,甚至漂浮着几朵会发光的、可爱的云彩。
但,这里,同样是一座更精致的牢笼。
所有的窗户,都是完全封闭的,窗外的“景色”,不过是一段循环播放的、完美无瑕的全息影像。整个房间,找不到任何一个尖锐的棱角,所有的家具,都呈现出一种圆润的、过度安全的形态。
“这里有监控吗?”凌夜低声问。
姬子闭上眼,仔细地感知着房间内的能量流动,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了比发现上百个监控器还要凝重的表情。
“没有。”她说,“……或者说,到处都是。”
“我们不需要安装窃听器,因为我们本身,就身处在‘窃听器’的内部。这间房里的每一粒尘埃,每一束光线,流动的每一丝空气,都是梦境本身的一部分。在这里,‘家族’就是无所不知的、唯一的‘神’。”
这个结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他们就像是被关在透明玻璃鱼缸里的鱼,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主人的注视之下。
“那我们还怎么交流计划?”星弥焦急地问。
“神,也有打盹的时候。”凌夜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梦境的‘主脑’,算力再强,也不可能同时关注到每一个细节。它只会优先处理那些强烈的、异常的情绪波动和行为。只要我们表现得像一对普通、快乐、甚至有些愚蠢的游客,它的‘注意力’,就不会在我们身上停留太久。”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餐巾纸,又凭空“想象”出了一支笔。在这片梦境里,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集中,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现实。
他开始在餐巾纸上,飞快地书写。
“目标:进入更深层的梦境。方法:寻找‘引路人’。对象:其他同样对‘家族’抱有怀疑的客人。”
“能收到这份宇宙级邀请函的,绝非等闲之辈。”姬子看着凌夜的字,补充道,“我出发前,看过一份贵宾名单。其中包括了: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的高级干部、某个自称‘假面愚者’的神秘组织成员,甚至……还有臭名昭著的‘星核猎手’。”
“我们必须从这些人里,找到一个可以合作的、或者可以利用的对象。”凌夜写下了最后的结论。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很明确——去酒店那间最负盛名的、名为“织梦酒廊”的空中酒吧。那里,是整个匹诺康尼情报与流言的交汇之地。
……
织梦酒廊,名副其实。
整个酒吧,漂浮在酒店中庭的璀璨星云之中。宾客们坐在由月光能量编织成的椅子上,品尝着盛在星辰碎片里的、能让人梦到宇宙诞生的鸡尾酒。
方舟一行三人,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像三只混入了天鹅群的丑小鸭,略显局促地,观察着周围那些在银河系里都赫赫有名的、传说中的大人物。
就在他们思考着该如何与人搭话时。
一个充满了磁性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声音,在他们桌边响起。
“三位,介意我坐下吗?”
他们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极其华丽、甚至有些浮夸的孔雀蓝色礼服的、金发蓝眼的青年,正端着一杯盛着金色液体的酒杯,微笑着看着他们。他英俊得有些不真实,脸上那副自信的、游刃有余的笑容,仿佛整个宇宙,都只是他掌中的一场游戏。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如同琉璃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真诚、狡黠、贪婪……无数种矛盾的情绪,最终,都汇聚成了一种纯粹的、令人着迷的、属于“赌徒”的光芒。
不等姬子回答,他便非常自然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来自星穹列车的英雄们。”他轻轻晃动着酒杯,一开口,就道破了他们的身份,“姬子女士,失忆的可爱姑娘,还有……拯救了贝洛伯格的‘无名英雄’凌夜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来自星际和平公司,战略投资部的砂金。”
他的声音,如同最顶级的丝绸,顺滑而又充满了质感。
“请不必紧张,我对各位没有恶意。恰恰相反,我可是各位的忠实‘粉丝’。各位的开拓之旅,我们‘公司’,可是一首在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呢。”
他向前凑了凑,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了凌夜的脸上。他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但那笑容之下,却藏着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审视。
“那么,请告诉我,”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仿佛在分享秘密的语气问道:
“‘家族’的‘盛情款待’,各位,还享受吗?”
“或者说,你们也和我一样,己经注意到了,这份‘免费’的、无限供应的‘快乐’背后,那个被巧妙隐藏起来的、相当……昂贵的‘价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