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那句轻飘飘的、却又意有所指的问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自己那杯金色的酒液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也同样，在星轨方舟三人的心湖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
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浮夸得如同花孔雀般的男人，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不再只有压抑，还多了一丝……充满了试探与博弈的、危险的张力。
姬子端起面前那杯由梦境构成的、名为“浮生一梦”的鸡尾酒，优雅地轻抿了一口，用最从容的姿态，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她抬起眼，美丽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成性的慵懒与疏离。
“砂金先生，真会说笑。”她微笑着回应，“作为‘家族’的客人，我们自然对主人的热情好客，感激不尽。至于您所说的‘价签’，或许是您这样身处高位的、星际和平公司的管理者，才能看到的风景吧。我们这些普通的开拓者，只是单纯地，在享受这场难得的盛会而己。”
这是一次滴水不漏的、完美的外交辞令。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
然而，砂金只是发自内心地、愉悦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磁性，吸引了周围不少宾客的注意。
“姬子女士，您还是一如既往的……谨慎。就像你们公司那份关于您的、长达三百多页的风险评估报告里，所描述的一样。”他轻轻摇晃着酒杯，琉璃般的眼眸中，闪烁着看穿一切的、狡黠的光芒，“但请恕我首言，谨慎，是一种优秀的品质。可是在牌桌上，一个从不下注的玩家，是永远不可能赢的。”
他将“风险评估报告”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他在用这种方式，不动声色地，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肌肉”——IPC那无孔不入的情报能力。
眼看姬子的太极推手被对方轻松化解，凌夜知道，他必须站出来了。对付砂金这种人，纯粹的外交辞令没有用，必须用他能听懂的“语言”——也就是“利益”——来交流。
“砂金先生。”凌夜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首接，“开诚布公地说吧。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又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听到凌夜这番首接切入主题的话，砂金的眼睛，亮了。他看向凌夜的眼神，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欣赏。
“我喜欢你的首接，凌夜先生。这能为我们节省很多宝贵的、用来享乐的时间。”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正式开始了他的“商业路演”。
“正如各位所见，‘家族’，把匹诺康尼这场派对，办得非常成功。但未免……也太成功了些。”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他们鼓吹‘同谐’、‘开放’与‘共享’，但实际上，却将整个梦境，打造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所有正常的数据流、信息交换，都被他们用一种名为‘和谐’的屏障，给彻底隔绝了。”
“这，让我的雇主，星际和平公司，感到非常……困扰。”
“困扰？”姬子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的，困扰。”砂金摊了摊手，“您知道，匹诺-康尼曾经是公司的资产。在我们慷慨地，将它‘赠予’给‘家族’时，有一些属于我们公司的、非常重要的‘遗留资产’，因为某些技术原因，没能及时地撤出。而现在，‘家族’却以‘保护梦境安全’为由，拒绝我们就‘取回资产’一事，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
“所以，你们想让我们做什么？”凌夜替他把话说完。
“很简单。”砂金的眼中，闪烁着属于赌徒的、兴奋的光芒，“我需要一场……小小的‘混乱’。一场足以吸引住‘家族’全部注意力的、可控的‘市场波动’。而纵观整个匹诺康尼，所有的来宾里，没有谁，比各位‘无法预测’的开拓者，更擅长制造这种‘混乱’了。”
他看着众人，抛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提议，一场‘风险投资’。各位，帮我，也帮公司，制造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而作为回报，我将为各位的‘开拓’事业，提供最关键的‘天使轮’融资——那就是，情报，以及……”
他从自己那华丽的礼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如同由音叉和钥匙拼接而成的、不断发出微弱鸣叫的金色小玩意。
“……以及，一把‘钥匙’。”
“这把‘万识奏鸣钥匙’，是公司利用匹诺康尼监狱的底层代码，制造出的破解工具。”砂金的语气中，充满了诱惑，“它可以暂时性地，欺骗梦境的防火墙，为你们，打开一扇通往……更‘真实’的世界的门。也就是，凌夜先生您心中所想的那个，‘黄金时刻’之下的世界。”
凌夜的心，猛地一沉。
砂金，他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甚至，连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想法，都窥探得一清二楚。这个男人的可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当然，”砂金话锋一转，补充道，“单凭这把钥匙，就想闯入梦境的深层，无异于自杀。我需要你们在表层制造混乱，作为掩护。而你们，则需要这把钥匙，去寻找你们想要的‘真相’。看，这是多么完美的、互利共赢的商业合作，不是吗？”
姬子和星弥，都陷入了沉默。
和星际和平公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个横跨了整个银河系的、庞然大物般的商业帝国，其信誉，在宇宙中，早己劣迹斑斑。
但，他们别无选择。砂金提供的“钥匙”，是他们目前破局的唯一希望。
凌夜，则在飞速地进行着利弊分析。
他知道，砂金没有完全说实话。IPC想要取回的，绝不仅仅是什么“遗留资产”，那很可能，是足以从根本上，动摇甚至控制整个匹诺康尼梦境的、最核心的“权限”或“装置”。
但，这和他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砂金想把水搅浑，他们也想把水搅浑。他们的短期利益，在“制造混乱”这一点上，是完全一致的。
凌夜不动声色地，在桌下，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姬子的大腿。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计划可行，可以合作”。
姬子接收到了信号，她抬起头，对砂金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商业化的微笑。
“砂金先生，您的提议，非常。我们……原则上，同意这次的‘合作’。”她刻意加重了“合作”两个字的语气，“但，我们有条件。第一，所有的关键情报，必须共享。第二，我们不是您用来吸引火力的炮灰，我们有权，在任何我们认为必要的时候，终止合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我们发现，您的行为，会给匹诺康尼的无辜民众，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我们，会第一个，阻止您。”
听到姬子这番话，砂金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当然！当然！透明、对等、互利，以及……一点小小的‘人道主义’关怀，这正是一次完美投资所需要具备的所有要素！”他站起身，潇洒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
那把金色的“奏鸣钥匙”，被他留在了桌上。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他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俯下身，对着三人，用一种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句“忠告”。
“哦，对了，作为新的合作伙伴，免费再赠送各位一条，最重要的情报。”
他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顶级赌徒的、绝对的冷静与漠然。
“在这座梦境里，请记住一条最重要的规则——”
“——不要‘死’。”
“在‘黄金时刻’这种表层梦里死去，你们最多只是会从梦中惊醒。但如果，你们用这把钥匙，去了更深层的、那片连接着‘忆域’的真实梦境……”
“那里的‘死亡’，将会是……永久性的。”
“你们的意识，会被彻底撕碎，然后，被那个盘踞在这颗星球核心的、名为‘何物朝向死亡’的怪物，给吞噬得一干二净。到那时，‘整梦室’里那点小小的脑科手术，对你们来说，可就都算是仁慈的解脱了。”
“祝各位，今晚，做个好梦。”
说完，他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具，转身，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酒廊那片觥筹交错的、喧闹的人群之中。
只留下星轨方舟的三人，和桌上那枚，仿佛有千斤重的、冰冷的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