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房的药草味从未如此刺鼻。楚萤蜷在角落的干草堆上,指尖无意识着陶罐粗糙的纹路。罐中的“红姐”——那只曾让将军府众人与宝珠闻风丧胆的赤尾蝎——此刻尾钩耷拉着,甲壳黯淡无光,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墙角竹笼里,往日聒噪的鸣蛊集体噤声,唯有螳螂“刀郎”机械地撞击墙壁的咔嗒声在死寂中回荡。它六条细腿僵硬地交错挪动,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左前肢与右后肢诡异地同步抬起,又重重落下,在泥地上踏出歪斜的轨迹。
“咣当!”木门被一股蛮力撞开,阳光利刃般劈入昏暗。林宝珠跌撞进来,鬓发散乱如被狂风撕扯过的牡丹,昂贵的云锦襦裙上沾满泥渍,像一朵被踩进污泥里的花。她红肿的双眼在昏暗光线下更显骇人,泪痕纵横交错,冲垮了精心描画的胭脂。
“楚萤!”她嘶喊,声音劈裂般沙哑,“给我下蛊!就那种让人死心塌地的情蛊!”她扑到楚萤面前,昂贵的苏绣鞋履首接踩进潮湿的虫沙里也浑然不觉,双手死死攥住楚萤的衣袖,力道大得骨节发白,“我做妾!我情愿做妾!你听见没有?只要你帮我...帮我把萧焰的心拴在我身上一天...不,一个时辰也好!”
她的目光扫过蛊房,满腔的疯狂陡然凝固。那只以优雅致命著称的螳螂,此刻如同醉酒般同手同脚撞向墙角,复眼空洞;养在青瓷浅盘里的玉带蜗牛,正拖着黏液在摊开的《烟雨图》上缓缓爬行,留下的痕迹并非水墨氤氲的山水,而是三个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大字——
没 意 思
林宝珠的呼吸窒住了。她看着蜷在草堆里、怀抱陶罐如同抱着最后浮木的楚萤,那张总是神采飞扬、带着狡黠笑意的脸,此刻灰败得像蒙了尘的旧绢。陶罐里那只曾吓得她尖叫的毒蝎,竟也如主人一般蔫蔫地缩在角落,尾针都懒得抬起。
一种荒谬的同病相怜感,像冰冷的藤蔓,猝不及防地缠上林宝珠被嫉妒烧灼的心。眼前这个她视为劲敌的女子,此刻褪去了所有锋芒,露出和她一般无二的、被碾碎的空洞。
“哈...”林宝珠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攥着楚萤衣袖的手倏地松开,整个人脱力般滑坐在地,昂贵的裙裾铺开在脏污的地面。“你也这样...你也这样...”她喃喃着,眼泪再次决堤,不再是表演,而是混着血沫的真心,“楚萤,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他,是在马球场...”
她的声音飘忽起来,陷入遥远而滚烫的回忆。那年春猎,十三岁的萧焰一箭射落惊马蹄下的幼鹿,少年将军的银甲在日光下淬火般耀眼。九岁的林宝珠躲在母亲身后偷看,心跳如擂鼓。此后经年,他策马掠过朱雀大街的侧影,校场练枪时汗湿的鬓角,甚至不耐烦推开她递上羹汤时蹙起的眉头,都成了她心头反复描摹的图腾。
“我知道他烦我...我知道的...”林宝珠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肩膀剧烈耸动,“可我就是忍不住!哪怕他瞪我一眼,骂我一句,我也觉得...觉得他眼里终于有我了!就像...就像你那只傻螳螂撞墙,至少墙知道它在那儿吧?”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指向还在机械撞墙的“刀郎”。
“昨天...昨天我跪着求爹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凄厉,“我说只要能进将军府,做通房丫头都行!爹爹气得砸了最爱的端砚...骂我不知廉耻,丢了林氏满门的脸...然后...然后他就倒下去了...”她浑身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赵太医来扎了针才缓过来...我不敢再提了...楚萤,我没人可说了...这满京城,只有你...只有你知道喜欢他是什么滋味,对不对?”
楚萤始终沉默。怀中的陶罐冰冷,红姐微弱地动了一下尾钩,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林宝珠的每一句哭诉,都像细针扎在她心口那片早己麻木的荒原上。原来疯狂的追逐背后,是这样深不见底的卑微。她与林宝珠,一个用蛊虫的闹剧掩盖真心,一个用骄纵的假象包裹痴念,却都只是萧焰生命里无关紧要的杂音。如今圣旨落下,杂音终将被肃清。
将军府的演武场从未如此喧嚣。烈日灼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萧焰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如溪流滚落,每一块贲张的肌肉都因过度发力而微微痉挛。他手中的玄铁长枪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影,带着破风的尖啸,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刺向沉重的桐木人桩。
“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亲卫程峰攥紧拳头报数,声音发颤。将军从清晨至此,未进滴水,未歇片刻。那人桩的胸口位置,硬木己被枪尖捅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边缘木刺狰狞翻卷。
“嗬!”第一千次突刺,长枪贯穿木桩,枪尖透背而出,深深扎进后面的夯土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萧焰松手,枪杆兀自震颤不休。他胸膛剧烈起伏,汗水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腾成白汽。手臂因脱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虎口早己崩裂,鲜血混着汗水染红了枪柄。
可身体的疲乏丝毫压不住心头的焦躁。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寿宴上楚萤那张强颜欢笑的脸,是那句淬了冰的“连本带利”。他本该解释,本该告诉她自己从未应允过什么宰相千金,可圣旨的金色卷轴如同烙铁烫在心头——那是君命,是萧氏满门荣耀的枷锁,他如何挣脱?
“将军...歇歇吧?”程峰捧上汗巾和清水,满眼忧惧。
萧焰一把挥开,抓起另一杆备用的长枪,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布阵!二十人,持盾!”他需要用更密集的对抗,更沉重的撞击,来碾碎脑海里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
蛊房内,暮色如墨汁般从窗棂缝隙里洇染进来。林宝珠早己哭到力竭,被丫鬟半扶半架地拖走了,空气里只残留着她身上昂贵的苏合香和眼泪的咸涩。楚萤依旧抱着那个陶罐,像抱着自己最后一点温度。
“红姐...”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陶罐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的梦,“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罐中的赤尾蝎微微动了动螯钳,碰在陶壁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她兀自冷笑一声,“呵,我是他的什么人,对了,是丫鬟罢了。主子的事何须向丫鬟讲呢”。
她想起林宝珠绝望的哭喊:“至少墙知道它在那儿...”可萧焰那堵墙,太高太厚。她们这些撞上去的飞虫,粉身碎骨,也留不下半点痕迹。她想家了,想婆婆了,想自己从小到大爬的每一棵树,想自己摘的每一种花,想起婆婆说,女子当如野狐——饿了掏鸟窝,困了睡坟头,在南疆,可没人会告诉你该嫁给谁,该娶谁,女子可如野狐,随心所欲,什么将军世子,什么夫人丫鬟,人人平等。可在这偌大的城,每个人都被高高的墙围着,墙里是更多的墙,隔出了身份阶级,也隔开了人心。众人被锁在这高墙牢笼里,戴着属于自己的面具,做着符合自己“身份”的事,不知是否也渴望过做一只林中野狐,肆意一回呢。
她慢慢爬到桌边,指尖拂过《烟雨图》上蜗牛爬出的“没意思”。那蜗牛己缩回壳里,一动不动。她拿起一支细毫笔,蘸了点朱砂,在“没意思”旁边,极轻、极慢地,画下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虫身黯淡,尾部的微光似燃非燃,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没。
将军府的夜,被两种不同的死寂分割。蛊房里,是万虫噤声的荒芜;而演武场的喧嚣停歇后,留下的,是更深重的、被汗水与血水浸泡过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