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在陶罐里焦躁地转着圈,坚硬的步足敲击着陶壁,发出细微又杂乱的嗒嗒声。它似乎被那蜜罐跌落的声音惊扰,又或许是感知到某种突如其来的空洞与不安。
窗外,几声不知名夏虫短促嘶鸣了一下,彻底融入沉寂。
将军府正厅里高悬的六角宫灯燃着巨烛,炽白的光线将满堂宾客脸上的笑意和红木几案上的金樽玉盏都照得晃眼。贺寿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老夫人裹着崭新的绛紫团福纹对襟褂,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乐呵呵地看着儿孙和故旧奉上寿礼。
这是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是将军府连日精心准备的喜庆盛宴。丝竹管弦绕梁不绝,水陆奇珍流水般地捧上席面。觥筹交错之间,萧焰一身墨色云锦劲装坐在老夫人下首,身姿挺拔如松,可紧绷的下颌线条和落在案下青筋微凸的拳头,泄露出那坚如磐石的外表下翻滚的岩浆。那枚皇帝亲赐的龙凤玉佩坠在他腰间丝绦上,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像冰冷的嘲笑。
楚萤出现在厅口时,那满堂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壁障隔开了片刻。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唯有袖口暗绣着疏落的兰草,像是误入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盛大烟火。她手中托着一个尺余见方的素白糕点,看似朴素无奇。她缓步走至老夫人座前,屈膝一礼:“老夫人万福,奴婢楚萤恭贺寿诞,特呈上‘星辉贺寿糕’,聊表心意。”老夫人难掩笑意,“我们萤丫头的花样最多了,她献的寿糕绝对不一般。”
楚萤垂着眼,长长眼睫在脸颊投下安静的弧影,掩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指尖藏在宽袖里,对着那糕面轻轻一拂。
糕点内部瞬间有了暗涌的生命力。柔和的、带着奇妙生命韵律的星芒在糕体内部由幽暗逐渐明亮!那些细小而温柔的光芒像是从沉睡中被唤醒的星辰,开始游移,旋转。它们在无形的牵引下缓缓汇聚、排列……
原本此起彼伏的贺寿声浪不知何时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方跳跃着奇妙光点的糕点上,惊叹与私语如同涟漪般扩散开。连乐师拨弄箜篌的手指也凝滞在半空。然而,那些小小的光点聚拢、成形,最终勾勒出的形状却让所有人微微一怔——
那并非“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煌煌吉言。
几个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甚至有些颤抖的光字,在糕体中央清晰地亮着:
早·生·贵·子。
死寂只持续了一瞬。
“噗嗤!”不知是谁第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压抑的、带着善意戏谑的闷笑声如同投进滚油的清水,在宴席间劈啪西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国公指着那光字,笑得胡子首颤:“哈哈…好,好一个‘早生贵子’!丫头,这是催着你家将军赶快娶亲开枝散叶呐!”
老夫人也从最初的错愕中回过神来,捻着手腕上油润的檀香珠子,眉眼弯成慈祥的月牙,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下首的儿子萧焰,朗声笑道:“好孩子!丫头你有心了!怕是也知晓了我儿即将迎娶苏相的千金,这是连老婆子的寿辰一并拿来,提前给小两口添好彩头了!好啊,早生贵子,老婆子盼着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霜的针。贺喜声浪瞬间攀至顶峰,无数道或调侃或祝福的目光利箭般投向萧焰。萧焰猛地抬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首首钉在楚萤身上。
那双总是燃烧着桀骜与灵气的眼睛,此刻像被骤雨打湿的深潭。她就在那片由他“荣光”带来的喧闹中心,月白衣裙几乎要被明亮的宫灯灼出空洞。
“少将军。”她迎上了他的目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刻意的、几乎亮得刺眼的笑容骤然绽放。她甚至拿起案上一把温酒用的精巧小银壶,姿态优雅地为他手边空置的酒杯斟满。澄澈酒液带着桂花香气倾泻入杯,琥珀色的液体晃漾着,倒映出厅顶那片炽白得让人目眩的烛光,也倒映出她此刻精心描画的笑容:
“将军娶得贵女,前程似锦,想必不日便能平步青云。”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足以钻进萧焰的耳膜深处,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淬了冰似的甜腻,“奴婢这半年来替将军饲养那些毒虫蛊物,也费了不少心血。如今将军大喜,想是不再需要这些‘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儿碍宰相府小姐的眼了……您答应还我的债,是不是该‘连本带利’地结清了?”
酒杯被他不自觉攥紧,光滑的瓷壁硌着指骨,桂花酒荡出杯沿,洇湿了墨色的锦缎。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看着她在满堂喧嚣中那副恭谨得冰冷的面具,想说的话,想辩驳的词句,都被这巨大的、名为“圣旨”的冰冷金锁死死焊在了喉咙深处。最终,只从喉间挤出一个短促、含糊,更像被什么烫伤后的呓语:“嗯……知、知道了。”
楚萤保持着那完美的笑容,又一丝不苟地对老夫人福了一福,便端着那早己熄灭光芒、徒留几个尴尬“早生贵子”残影的托盘,一步一步,退出了那片刺眼的灯火与人声。
回到蛊房,楚萤反手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厚重的门板滑坐在地,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外间宴席鼎沸的欢庆声浪穿透门缝,像钝刀子磨着耳膜。
小小的陶罐放在身边地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罐壁,试图唤醒蜷在罐底的“红姐”。平日的“红姐”早该探出头,用带着毒钩的锋利尾节轻轻蹭蹭她的指尖。然而此刻,这只剧毒的蝎子只是极其虚弱地颤动了一下尾巴末梢,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嗤啦”声,细小的足尖在铺底的沙土里无力地拨了两下,便彻底沉寂,连甲壳的光泽都黯淡得像蒙了层灰。
整个蛊房,彻底陷入一片死寂。没有甲虫振翅的嗡鸣,没有蜈蚣爬过稻草的窸窣,没有蛇类鳞片刮蹭竹笼的沙沙声……连最闹腾的那几只守宫壁虎也缩在砖缝里,闭紧了嘴巴。曾经盘踞在各处黑暗角落里、带着诡异生机的细碎声响,都消失了。
金色与红色装点热闹的寿宴上,墨黑色主导的蛊房里,留下两个被各自心事凌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