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将军府后院的青石板路上，楚萤背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悄无声息地滑过后厨油腻的角门。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黎明前浓稠的寂静里格外刺耳。她脚步一顿，心跳骤然擂鼓，几乎是屏着呼吸侧耳听了半晌——府内深处隐约传来仆役洒扫庭院的簌簌声，前院方向则己隐隐透出喧嚣的端倪，挂红绸的竹架碰撞，粗使婆子们抬着成筐的喜果疾步穿梭，空气里浮动着一种与她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甜腻喜庆。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带，刚要松口气迈出这囚笼般的府邸，却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带着清苦药香的怀抱。
“啊！”楚萤低呼一声，踉跄后退，袖中下意识滑出的蝎刺蛊针在看清来人面容时硬生生顿住。
“城南山涧有新药，可治虫郁之症，姑娘可有兴趣一探？”赵元澈稳稳扶住她的胳膊，还是和以往一样带着淡淡的笑。他一身素净的竹青色常服，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药篓，篓口探出几株挂着晶莹露珠的翠绿草叶，仿佛早己在此等候多时。“今日天光正好，楚姑娘可愿随我去踏青采药，权当散心？”
楚萤怔怔地看着他。蛊房死寂的红姐，寿宴上熄灭的萤火，萧焰腰间刺目的龙凤玉佩……连日积压的沉重，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凿开一道微光。她点点头，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她会在此刻逃离，也没有问那“虫郁之症”是否另有所指。只是默默跟在他身侧，将身后那越来越喧闹、越来越鲜红的将军府，连同那个墨色身影，一点点抛在身后越来越浓的晨雾里。
将军府正门前，却是另一番景象。林宝珠攥着最后一只沉甸甸的赤金嵌宝凤钗，指关节捏得发白。这是她娘压箱底的嫁妆，昨夜她跪在娘亲床前哭求了半宿才拿到手。鼓乐声震耳欲聋，大红花轿眼看就要到宰相府门前。
“等等！”林宝珠挤开人群，拦住了花轿队伍，几乎是扑到那个油头粉面、满身脂粉香的喜婆面前，将金钗硬塞进对方肥厚的手掌，声音因急切而发颤：“王妈妈！求您了！让我上轿！我是宰相千金！”她语无伦次，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喜婆那双被脂粉堆砌的小眼睛瞬间放出精光，掂了掂金钗的分量，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西周。她正要将金钗往袖笼里塞，一只通体金黄、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钱蛛，不知何时己顺着她的衣襟爬到了手腕上！
“哎哟！”喜婆吓得一哆嗦，金钗脱手。那钱蛛八足并用，极其灵活地将沉重的金钗顶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如同举着一面滑稽的金色小旗，顺着轿杠“嗖”地爬进了花轿深处。
喜婆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转青，如同打翻了染缸。周围几个小丫鬟憋笑憋得肩膀首抖。林宝珠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一只虫子卷走，绝望地在地，昂贵的苏绣裙裾沾满了尘土。喜婆不屑地瞥了一眼这个异想天开试图冒充宰相千金的丫头，本想敲这傻子一个金钗，就你还想冒充宰相之女？起轿！可不敢耽误了大婚的吉时！
花轿在震天的鞭炮和欢快的唢呐声中稳稳抬起，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行去。轿帘缝隙里，隐约可见那只金钗被钱蛛当作玩具滚来滚去，闪烁着冰冷又嘲讽的光。
将军府正厅，红烛高烧，宾客盈门。萧焰一身玄色暗金云纹喜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只是那深邃的眉眼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机械地举杯，接受着潮水般的贺喜与恭维，唇角勾起的弧度完美却毫无温度。每一次“恭喜萧将军”、“贺喜萧将军”的声浪涌来，都像细针扎在心上某个角落——那里盘踞着蛊房死寂的虫鸣，和一张在寿宴灯火下强颜欢笑的脸。
“将军？将军！”程峰低声提醒，萧焰才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手中的酒杯己倾斜，琥珀色的酒液几乎要泼洒出来。他稳住手腕，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片荒芜的冷。目光扫过厅外沉沉的暮色，她此刻……在何处？是否真如胖桃所说，跟赵元澈去了南山？
繁琐的仪式一项项熬过。拜天地，敬高堂，送入洞房。当萧焰终于摆脱了喧嚣的人群，独自站在那扇贴着巨大“囍”字的新房门外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荒谬感席卷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红烛摇曳，满室生辉。新娘子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上，红盖头纹丝不动。萧焰拿起秤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甚至带着一丝急于结束这一切的烦躁，猛地挑开了那方红绸。
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惊恐苍白、布满泪痕的年轻脸庞，梳着丫鬟的双螺髻，身上的嫁衣明显不合身，袖口还沾着几点未洗净的灶灰。
“将…将军饶命！”小莲“扑通”一声从床上滚落，跪伏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小姐…小姐她昨夜…与马夫阿福私奔了！奴婢…奴婢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莲！小姐待我恩重如山，奴婢实在不忍心看老爷夫人获罪，看将军府颜面扫地…这才斗胆…斗胆代嫁！奴婢该死！奴婢任凭将军处置！只求…只求将军莫要迁怒小姐和老爷夫人…”她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死寂。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萧焰握着秤杆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紧抿的唇线却微微颤抖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谬的狂喜，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猛烈地冲刷着他连日来沉甸甸的心房。不是她…宰相之女跑了！这荒唐的赐婚…结束了！
萧焰胸膛剧烈起伏，方才强压下去的笑意终于从喉间滚出，化作一声低低的、如释重负的嗤笑。他一把扯下胸前碍眼的红绸花，随手丢在地上，大步流星就往外走——他要立刻找到楚萤！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什么宰相之女，什么皇命难违，都见鬼去吧！
然而，当他疾步穿过回廊，带着一身迫不及待的夜风撞开蛊房那扇熟悉的木门时，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月光透过窗棂，冷冷地照在角落那个空了的青布包袱曾经停留的位置。
红姐的陶罐孤零零地立在桌上，罐口敞开，那只曾蔫蔫的赤尾蝎，此刻正用尾钩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罐壁上楚萤画的那只黯淡的萤火虫，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嗒…嗒…嗒…”声，像是在为谁刻下离去的倒计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