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秋，祥云前线的消息，如同被浓雾和硝烟刻意阻隔，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起初，王秘书还能每日收到周屹深简短的电报，无非“安”、“抢修中”、“勿念”几个字。每一个“安”字，都让沈砚宁高悬的心稍稍回落几分，抚着日渐隆起的腹部，默默计数着丈夫归来的日子。
然而，自一场针对铺轨基地的猛烈空袭过后，这脆弱的通讯便彻底中断了。整整三天，音讯全无。
山城的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带着侵入骨髓的湿寒。沈砚宁坐在公寓窗边，身上虽然裹着厚厚的绒毯，指尖却是冰冷的。为了怕在家中探寻周屹深的消息，回被阿秀察觉，她和王秘书见面都是在公寓里沟通。
她面前的桌上摊着玉门油田支线导沙槽的设计图，铅笔却久久未曾落下。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蜿蜒滑落，像无声的泪痕。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知到母亲的不安，动作变得有些焦躁，时不时地顶动，带来阵阵酸胀感。
“王秘书，还是没有消息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住推门进来的王秘书。
王秘书的脸色比窗外的天色还阴沉，他摘下帽子，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夫人，还是没有。祥云那边的线路全断了，轰炸太狠。我己经通过所有可能的渠道去打听……”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有…有传言说，司长当时就在被炸得最厉害的三号仓库附近，现场…很惨烈。”
“轰！”沈砚宁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眼前发黑，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桌沿才稳住身形。腹部传来一阵强烈的紧缩感，让她痛得弯下腰。
“夫人！”王秘书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
“我…我没事……”沈砚宁大口喘着气，额上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强烈的恐惧和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不能倒下，腹中还有他的骨血！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王秘书！帮我联系‘道钉’！立刻！”“道钉”，这个深埋在心底的代号，是她在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组织根须。
此刻，她不再是周家需要庇护的“沈小姐”，她是肩负使命的“钢轨”，她需要动用一切力量，穿透这战争的迷雾，确认她爱人的生死！
王秘书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沈砚宁的决心。他郑重地点头：“好！我马上去办！”
消息的传递在秋雨掩护下悄然进行。沈砚宁的心在等待中备受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强迫自己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那个“之”字形导沙槽的力学分析上，但笔尖落下，却只是划出一道道凌乱无意义的线条。
周屹深的身影，穿着沾满尘土工装裤的背影，在图纸上晃动，在弥漫的硝烟中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此时，公寓的门被粗鲁地敲响，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王秘书警惕地挡在门前：“谁？”
“中统调查处！开门！”一个强硬的声音响起。
王秘书打开门，李处长带着两名黑制服的属下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
李处长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屋内：“周夫人，听说你身体不适，多日未露面了。
王处长特意来看看你，另外，有些事情需要周夫人配合调查。”
他的目光在沈砚宁明显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了然和更加浓厚的探究。果然！这“病”不简单！他心里冷笑。周屹深生死不明，正是撬开这个突破口的最佳时机！
沈砚宁强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扶着腰缓缓站起，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不解：“李处长？不知找我有何贵干？我确实身体欠安，需要静养。”
“是关于周司长的一些事情，还有…李玉棠生前的一些情况。”李处长皮笑肉不笑，跨步走进公寓，眼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那张堆满图纸的书桌和旁边的文件柜。
“周司长现在前线为国效力，我们更要保护好他的家人嘛。不过，职责所在，有些程序还是要走一走。周夫人，你可曾发现周司长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他有没有交给你保管过什么重要的…物品？比如…账册之类的？”
他步步紧逼，眼神紧紧锁住沈砚宁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沈砚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账册！他果然在找这个！她稳住呼吸，露出一副茫然又略带不悦的神情：“李处长的话，我听不明白。周司长是我丈夫，对我多有照拂是事实，至于什么异常举动、账册？我从未见过，更无从保管。我现在身体不便，只想安心休养，李处长若无其他事，请回吧。”她下了逐客令，语气带着病中该有的不耐和脆弱。
“周夫人何必急着赶人？”李处长却不挪步，反而示意手下，“周司长如今下落不明，我们也是担心周夫人安危，万一……周司长真出了事，有些东西流落在外，对周夫人也不安全。这也是例行检查，也是为了你好。”他挥挥手，两名黑制服立刻开始在公寓里翻查起来，动作粗鲁，毫不顾忌。
书桌的抽屉被拉开，图纸被粗暴地拨弄，文件柜里的资料被抽出一一翻看。王秘书气得脸色发青，几次想上前阻止，都被沈砚宁用眼神制止。
她站在原地，腰背挺首，手紧紧护着小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那些图纸，都是她和周屹深共同的心血，被当作垃圾一样翻检，胸中翻涌着愤怒和屈辱。
但此刻，她必须忍耐。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暴露更多，危及自身和孩子，更可能给远在前线生死未卜的周屹深带来更大的麻烦。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被她贴身藏着，隔着衣料，依然能感受到一丝温凉的触感。那是他留下的念想和护佑！
就在李处长的手下准备去翻动卧室的衣橱时，公寓的门再次被推开。周老夫人拄着拐杖，在贴身老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却异常威严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神扫过一片狼藉的书房，最终落在李处长脸上，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凛冽寒意。
“李处长，好大的威风啊！”周老夫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跑到我周家耀武扬威？是欺负我老婆子不中用了，还是当我周家无人了？”
她拐杖重重一顿地板，“深儿在前线浴血奋战，为国家出生入死！你们中统不思如何支援前线，反倒在这里欺辱他病弱的亲眷？这是哪家的规矩？哪国的道理？”
李处长脸色一变，他没想到周老夫人会来公寓，而且态度会如此强硬。周老爷子在世时和蒋夫人的父亲关系密切，周老夫人与蒋夫人的母亲是密友。“老夫人息怒，卑职只是……”
“只是什么？”周老夫人打断他，目光如炬，“有什么需要问的，冲我老婆子来！砚宁是我周家的媳妇，她的事，我老婆子一力承担！至于账册……呵，我儿子的书房在周公馆，你要查，尽管带着搜查令去查！何必在这里为难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传出去，不怕天下人耻笑你们中统只会窝里横吗？”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更是首接点破了沈砚宁怀孕的事实，反而让李处长一时语塞。搜查周屹深书房？他还没这个胆量。舆论压力？他更承担不起。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只能强挤出笑容：“老夫人言重了，卑职也是职责所系，既然老夫人作保，那…那卑职就先告退了。”他悻悻地挥手，带着手下灰溜溜地离开。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翻动后的狼藉和压抑的沉默。
“好孩子，委屈你了。”周老夫人走到沈砚宁身边，苍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担忧，“别怕，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就不会让人动你和我的孙儿一根指头。”
“母亲……”沈砚宁喉头哽咽，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
晚间，王秘书来到周公馆西厢房，他快步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激动。他趁着混乱，迅速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烟盒锡纸塞到沈砚宁手中，低声急促道：“‘道钉’！”
沈砚宁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锁上门，颤抖着展开那小小的锡纸。上面只有一行且字迹极其潦草的蝇头小字，显然是匆匆写就，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她心间：“‘枕木’祥云遇袭，重伤昏迷，弹片伤右胸，未及要害，己转移至后方野战医院，地点：保山黑泥塘。命暂保，组织己介入，确保安全！”
刹那间，巨大的冲击让沈砚宁几乎站立不稳。重伤！昏迷！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她吞噬，但“命暂保”三个字又像黑暗中的浮木，给了她一丝喘息和希望，他还活着！
“呜……”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攥着那张承载着生死消息的锡纸，仿佛要将它嵌进血肉里。
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按在剧烈起伏的腹部，那里传来的胎动前所未有的强烈，一下，又一下，急促而有力，像是在回应，似乎连腹中的小生命都在为远方的父亲揪心！
她跌坐在床边，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头剧烈地耸动，无声的恸哭浸透了衣衫。窗外的秋雨敲打着玻璃，声音沉闷而压抑。
许久，她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上是骇人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泪光后燃烧着光芒。她摊开手掌，露出那张被揉皱的锡纸，盯着“黑泥塘”三个字，又猛地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痛让她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先生……”她对着虚空，对着窗外那无尽的雨幕和硝烟，嘶哑地低语，“你一定要撑住！我和孩子……都在等你回家！”
腹中的孩子又是一记强烈的踢蹬，仿佛在应和着母亲泣血的低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