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攥紧拳头，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乱世求存的道理她再清楚不过，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灾年的粮食有限，关乎生死，心软就意味着将自己和家人置于险境。
可听着少年嘶哑的哀求，她却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佛说众生平等，她此刻很想问问，那二两糙米和一颗为了救父亲的善心，在佛祖的心中哪个更重？
佛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似有万千慈悲，却又似有无尽嘲讽。
林小突然笑了。
这世道哪有什么两全法？不过求个问心无愧罢了。
“都住口！”
她突然怒喝一声。
既无答案，便随本心。
林小麦大步向前，挡在黄进身边，首视曾氏：“粮既然找回来了，你非得要赶尽杀绝，让人去死？”
曾氏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林氏，你少在这装好人！有本事你替他把剩下的粮还......”
砰！
一声闷响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黄进他爹不知何时己挣扎着翻下了草垫。
他拖着那条溃烂的腿，用枯树枝般的手臂强撑着身子，额头一下下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的闷声。
“爹！”黄进扑过去想阻拦，却被男人用手推开。
黄一丈艰难地抬起头，额上己经渗出血丝：“都...都是我的罪过......”
他气若游丝地说着，每说一句，就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叩首：“子不教...父之过...”
泥地上的血迹渐渐晕开，男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依然固执地磕着头：“求诸位...行行好，要赶就赶我走...只求...留我儿一条生路......”
咚咚咚
磕头声在破庙内回荡。
“爹，别磕了！求您别磕了！”
黄进哭得撕心裂肺，下一瞬，他不管不顾扑到里正脚边：“里正爷爷，求您开恩！”
“跟我爹无关，要赶就赶我...让我爹留下...求您了......”
破庙内一时寂静无声。
黄展岳突然大步上前，魁梧的身躯横在众人面前：“你们一个个摸着心口想想，当年谁家没受过一丈叔的恩惠？如今要赶他们走，当着佛祖的面，就不怕遭报应吗？”
黄进他爹，其名黄一丈。
黄一丈虽是个穷账房，却写得一手好字，村里孩子要学写名字、农户要算收成，没少找他帮忙。
更别说谁家分地、量房，他总是不收分文地帮着丈量计算。
林小麦这时恍然。
难怪自家老二会些算数和识账的本领，似乎也是跟着对方学的本事。
几个村民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曾氏却老脸一抽，嘴硬嚷道：“放屁！谁、谁受过他家的恩惠了？”
“呸！”张氏突然跳出来，指着曾氏鼻子骂道，“你家早年圈地盖新房，不是人帮你量的尺寸？现在装什么白眼狼？”
曾氏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黄勇德趁机上前：“这样吧......既然粮不全，那就先记下这笔账。”
他看向黄进，拍了拍少年肩膀：“等日后有了余粮，你再还给曾婶子。”
黄进立刻站了起来，转向佛像，声音郑重其事：“我黄进对佛祖发誓，日后有了粮一定偿还，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黄勇德看向曾氏：“曾婶子你瞧，这会儿赶人出去，粮也回不来不是？不如......”
曾氏闻言，冷哼一声，抱着粮袋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人群也渐渐散去，不过几户离黄进位置近的，刻意挪远了铺盖。
黄展岳叹了口气，二话不说，大步走向角落，小心翼翼地将奄奄一息的黄一丈背起。
男人轻的可怕，他快步地把人放回草垫。
“展岳叔......”黄进佝偻着身子就要下跪，却被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扶住。
“行了，别动不动就跪。”黄展岳大手在少年肩上重重一按，“以后照顾好你爹。”
黄进点点头，又转头看向里正，刚想开口就被对方止住。
黄勇德拍了拍他肩膀：“娃儿。”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先是长长叹了口气，才缓缓开口：“往后再难，也不能走歪路，在外头要是被抓住偷粮，可是要出人命的。”
黄进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重重地点点头。
他转向林小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婶子，今天是我鬼迷心窍，多谢您还肯帮我们父子。”
林小麦看了眼草垫上气若游丝的黄一丈，又看了看眼前瘦得脱形的少年，摆了摆手：：“歇着吧，明日还要赶路。”
与此同时，黄满瑞在一旁重重地冷哼一声。
他的拳头捏得咯咯响，咬牙切齿地吼道：“黄进，你给我记好了，要是再敢打我家主意，我定饶不了你！”
说着，少年瞥见对方父亲的惨状，又憋出一句：“...你好自为之。”
黄进始终低着头，不敢与黄满瑞对视。
他沉默地转身，小心翼翼地照料起父亲。
草垫上，黄一丈双眼紧闭，看似熟睡，却无人发现他枯瘦的手指正死死攥着身下的稻草，指节都泛了白。
破庙重归寂静。
林小麦躺在地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在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之事。
“如果是我......”她在心里默默问自己，“在这样的绝境下，会怎么选择？”
若孤身一人，自己或许不会去行窃。
可若是几个孩子饿得快活不下去呢？
她突然想起记忆中最守原则的外公，对方为了她这个外孙女，危难关头会不会放下原则？
思绪如野草般疯长。
林小麦忽然意识到，在这吃人的荒年里，善恶的界限早己模糊不清。
为亲人偷一口吃食是恶，可眼睁睁看着至亲饿死，难道就是善？
那些高谈道德的人，不过是还没被逼到绝境罢了。
可当生存都成了奢侈，那些高高在上的道德戒律，不过是饱食者才配享有的“公正”罢了。
能守住底线的，是圣人；为亲人打破原则，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那自己，日后又该如何呢？
远处的火把突然熄灭，林小麦看着佛像的面容再次暗下去。
那似悲似喜的神情，仿佛在说——
以善示善人，以恶示恶人，不求尽如人意，只求无愧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