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三年冬十一月廿三，成都的霜雪初霁，尚书令府的青瓦上覆着薄冰，檐角的铜铃结着冰棱，在寒风中发出细碎的清响。诸葛瞻身着素色锦袍，腰间换成了黑色麻质文书袋，踏过府门时，靴底与冻硬的积雪相触，惊起了蜷在门廊下的灰雀。
“武乡侯，大人今日咳血了。”董允的贴身侍从泣不成声，推开寝室木门时，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诸葛瞻心头一紧，见董允斜靠在锦榻上，昔日英挺的身躯如今瘦得脱形，颧骨高耸，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右手紧紧攥着一卷考课牍，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伯武来了……”董允勉强睁眼，声音沙哑如破竹，咳嗽着示意侍从退下。诸葛瞻快步上前，握住老人青筋暴露的手，触到掌心的温度时，心中一颤——那温度比案头的青铜镇纸还要冷。榻边的矮几上，煎药的铜炉还冒着热气，炉边散落着几支竹简，显然是董允病重时仍在核校数据。
“大人何苦如此……”诸葛瞻望向墙上悬挂的《蜀汉百官考课图》，图上用特殊符号标着各郡官员的黜陟，董允用朱笔圈注的黄皓余党名字犹自新鲜，“您该安心静养。”董允却摇头，指了指枕边的竹简：“黄皓虽废，其党羽仍藏在考课牍间，”竹简便册上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昨夜核到巴西郡，竟发现亩产数据虚增西成……”
诸葛瞻喉头一哽，取出袖中最新的考课密报：“大人放心，算学监己启用三重核验法，”他指向简册上的玄武纹批注，“但凡黄皓旧部的文牍，必用‘重差术’复勘，断无遗漏。”董允闻言，眼中泛起微光，忽然剧烈咳嗽，手帕上咳出的血迹洇开，如同一朵凋零的红梅。
暮色漫过窗棂时，董允忽然握住诸葛瞻的手腕，力道惊人：“相父当年托孤，要我等‘亲贤臣，远小人’，”他的目光落在诸葛瞻腰间的文书袋上，“如今监司如利剑出鞘，可震慑群小，但切记……”老人剧烈喘息，指尖在诸葛瞻掌心划出“慎独”二字，“计量能算数据，难算人心，需防有人借监司之名，行专权之实。”
诸葛瞻猛然想起在太学射圃发现的内鬼，心中一凛，俯身道：“晚辈省得，己在算学监设‘互考制’，每案必由三人共核，”他取出在武候祠抄录的《便宜十六策》，“正如丞相所言‘虑为防微杜渐，事贵未雨绸缪’。”董允点头，忽然指着墙角的木箱：“箱中是我毕生收藏的简牍，望你用它们……”话未说完，己昏厥过去。
更深露重，太医在廊下煎药，火光映着诸葛瞻凝重的脸。他打开董允所说的木箱，见里面整齐码放着数百支竹简，每支都刻着不同的年号与地名——延熙三年南中平叛、建兴九年祁山运粮、延熙六年汉中布防……每支竹简都是一段蜀汉往事。其中一支刻着“景耀元年 黄皓弄权”的竹简尤为粗重，竹节间填满了朱砂批注。
“侯爷，大人醒了。”侍从的低语打断思绪。诸葛瞻连忙回到榻前，见董允己饮下汤药，目光清明了些，正望着窗外的雪竹。“昔日相父在五丈原，”老人的声音轻若游丝，“曾寄来竹简一束，言‘算尽天下，难算天命’……”他忽然苦笑，“如今我等核尽考课，却核不出蜀汉的气数。”
诸葛瞻按住董允的手，感觉那手己瘦得只剩皮包骨：“大人勿忧，沓中的麦田己试种成功，汶山的战马改良近千匹，”他掌心默默排列成粮仓与马厩的形状，“待到来年春暖，姜维将军必能率军北出，克复中原。”董允摇头，指尖划过榻边的《商君书》：“我非为战事忧，实为朝纲虑……黄皓虽倒，然‘亲小人’之患，非计量能尽除。”
五更天微明，董允忽然挣扎着要起身，侍从忙扶他靠在床头。老人命人取来竹简与笔墨，竟要当场核校巴西郡的亩产数据。诸葛瞻欲劝，却见董允眼中燃起异样的光，只得递过竹简。老人的手指在竹简上颤抖，在案头排出亩产模型，忽然停在“临邛冶铁”条目上：“此处铁税……与南中铜矿数目不符……”
话音未落，竹简从指间滑落，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董允目光涣散，手抚过诸葛瞻的文书袋，忽然露出释然的笑：“相父有子如此……蜀汉有幸……”言讫，便陷入了深度昏迷，榻边的铜炉中，药汁噗噗溢出，在雪光中腾起最后一缕热气。太医连忙上前施针，诸葛瞻握紧董允的手，感受到老人微弱的脉搏，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完成其未竟之志。
雪越下越大，诸葛瞻站在尚书令府廊下，望着昏迷中的董允，想起老人临终前在掌心划的“慎独”二字。他摸出董允赠的竹简，刻着“景耀元年”的竹节间，朱砂批注依然鲜明：“监司兴国，需以‘公’为尺，以‘廉’为衡。”
尚书令府的铜铃仍在风中轻响，榻上的董允虽未醒来，但诸葛瞻知道，老人留下的不仅是一箱竹简，更是一种以公心明法、以清正治国的信念。他望向窗外的雪竹，在心中默默承诺，定当不负所托，让算学监成为蜀汉的明镜，照破一切奸佞与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