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头的老李家
我们村东头的老李家,在村里是个特别的存在。不光是因为老李头辈分大,全村不管老少都得喊他一声“爷爷”,更因为他家那爷仨的日子,像村口老槐树的年轮,刻满了说不尽的故事。
那年月生产队管得紧,家家户户缺油少盐。有天傍晚,李媳妇从打谷场回来,怀里揣着个小口玻璃瓶,神神秘秘地说:“当家的,瞅我弄啥好东西回来了!”瓶里装着琥珀色的液体,闻着有股子怪香,她说是从生产队仓库顺来的“香油”。当晚她就着玉米饼子,给小闺女和自己滤了碗汤,金黄的“香油”飘在汤面上。老李头和两个儿子在地里刨了一天红薯,回来时汤早见底了,李媳妇还笑着说:“给娃补补,你们老爷们扛饿。”
谁也没想到,后半夜屋里就传出哭喊。小闺女和李媳妇上吐下泻,浑身抽搐。老李头背着闺女往公社卫生院跑,土路坑坑洼洼,跑到半路闺女就没了声息。大夫看着那“香油”首摇头,说是农药装错了瓶,那时候缺医少药,人终究没救回来。从那以后,老李头就带着大儿子圣武、二儿子圣亮过活,爷仨守着三间土坯房,日子像被霜打过的菜叶。
那时节,各村的红炉铺子是年轻人扎堆的地儿,风箱拉得呼嗒响,铁砧子上火星子乱溅。圣武就在这烟火气里,瞅见了邻村来帮忙的王家闺女。她蹲在风箱旁,麻花辫垂在肩头,炉火映着她的脸,笑起来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圣武的锤子砸在铁砧上,好几次都偏了准头。
圣武说了房媳妇,是邻村一个背有点驼的姑娘。可他心里装着红炉铺子里的王家闺女,瞅着媳妇弯腰烧火时弓起的背,越看越觉得堵得慌,没两年就离了婚。离了婚的圣武一门心思往红炉铺子钻,盼着闺女能看他一眼,谁知人家压根没往他这儿瞅过。这单相思熬久了,圣武的精神就出了岔子——他开始疯疯癫癫的,有回在家生闷气,竟把自家厢房点着了。熊熊大火裹着浓烟往天上冒,村里人提着水桶往他家跑时,他还拍着手笑,说那火苗子跟红炉里的铁水一样亮。
本来日子就过得紧巴,这一把火烧掉了半间房,爷仨的日子更难了。圣武疯疯癫癫的这些年,圣亮也被拖累着,眼瞅着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却一首打光棍,守着老爹和疯哥,靠给人砌墙抹泥挣俩辛苦钱。村里人都以为这爷仨就得这么过下去了,虽说圣亮也快五十了,可谁承想这桃花运说来就来——早年去东北煤矿谋生的本家三叔回了村,拍着圣亮的肩膀说:“大侄子,叔给你说门亲事!”
三叔说的是东北当地一个女人,西十来岁,男人没了,带着个有点傻的闺女过活。“人是苦命人,不嫌弃咱这边穷,”三叔搓着手说,“就是得拿一万块钱彩礼,你要是应下,叔这就给你说话去。”
到了这岁数,爷仨攒下的积蓄本就不多,可圣亮咬咬牙还是凑齐了一万块。女人带着闺女进了门,那闺女二十出头,虽说是心眼不太全,见了人只会嘿嘿笑,却也能帮着喂鸡、扫院子,干活时手脚也算麻利,只是不像寻常姑娘那样能说会道。女人来了后,圣亮才知道,她在东北时就给闺女说了婆家,只是男方家穷,一首没凑够彩礼,这次跟着娘来这边,也是想着先安稳下来,等攒够了钱再送闺女出嫁。
如今,老李家的破院子里多了女人和闺女的身影。老李头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吧嗒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着,映着院里忙忙碌碌的景象——这被烟火熏染的日子,纵然带着几分苦涩和残缺,却也在不经意间,给这爷仨的生活添了些许人气儿,像极了村口那条河,不管流过多少沟坎,终究会在某个转角,映出一点活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