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尘静静地看了她许久。她眼中的恐惧犹在，但那份坚定和不顾一切的勇气，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焰，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当年净琉璃界那个执意撒花、执意入劫的倔强身影。
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在释尘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掠过，像是欣慰，又像是更深沉的痛惜。
“决定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温度。
“决定了！” 林珏用力点头。
“好。” 释尘不再多言。他走到禅房中央，示意林珏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待她刚坐好，释尘将一颗穿着红绳的灰白石珠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戴好，任何时候都不要取下来。现在闭目，凝神，勿惧勿念。吾为你开启归途之门，护你魂魄重入彼身。此去……珍重。”
林珏依言坐下，闭上双眼。她能感觉到释尘走近，一股清冷而浩瀚的气息笼罩了她。他的手指似乎带着微光，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一股庞大而温和的力量，如同温暖的潮汐，瞬间包裹了她的灵魂。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抽离……
在彻底沉入黑暗前，她仿佛听到释尘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带着千钧重负：
“琉璃……等我……你记起了吗”
意识如同穿越了冰冷粘稠的泥沼，伴随着左腿撕裂般的剧痛和全身骨头散架般的虚弱感，柳烟儿（林珏）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景象：残破倒塌的墙壁，烧焦的房梁断木，弥漫的烟尘，还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她正躺在一堆相堆松软的瓦砾和破布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清冷檀香味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正是释尘之前遗落在祠堂的那件！
她回来了！回到了空袭后的祠堂废墟！回到了柳烟儿的身体里！
左腿的伤痛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提醒着她，释尘的警告绝非虚言。她的状态糟透了，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咳咳……” 旁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柳烟儿艰难地转过头，看到林晚就靠坐在离她不远的断墙边。林晚看起来也狼狈不堪，脸上黑一道灰一道，手臂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正警惕地观察着西周，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忧虑和一种孤狼般的坚韧。当她的目光扫到醒来的柳烟儿时，瞬间凝固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烟儿？！你……你怎么……” 林晚的声音嘶哑，带着惊疑。她亲眼看着那个灰衣人抱着重伤的柳烟儿如同鬼魅般消失的！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晚姐……” 柳烟儿虚弱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没事……是那位高人把我放在这里的，他己经走了。”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只能含糊带过。林晚挣扎着想起身过来，但就在这时！
“轰！轰！轰——！”更加密集、更加靠近的爆炸声突然从县城外围传来！大地剧烈颤抖，连他们藏身的废墟都簌簌落下尘土！
“鬼子……鬼子开始地面进攻了！” 一个在外面放哨、瘸着腿的伤员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东……东城门被炸开了！好多鬼子！还有坦克！”
祠堂内（或者说这片相对完整的废墟角落）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空袭己经如此惨烈，地面部队攻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后的防线崩溃，意味着……屠城！
“快！能动的！带上重伤员！往西边撤！进山！” 林晚第一个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焦急而变形。她猛地站起来，不顾手臂的伤，就要去搀扶旁边一个无法动弹的重伤员。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恐惧化作了求生的本能。能走的搀扶不能走的，一片混乱。
柳烟儿心急如焚，她想帮忙，但左腿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站立，甚至连爬行都异常艰难。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再次将她淹没。她回来，难道只能成为累赘吗？
就在这混乱绝望之际！
“呜哇——！娘——！娘你在哪——！”一个撕心裂肺的、无比熟悉的孩童哭喊声，从祠堂废墟外不远处的一条燃烧着火焰的小巷里传来！是狗娃！
柳烟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挣扎着抬起头，透过断墙的缝隙，惊恐地看到：
小巷深处，狗娃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跑着，哭喊着寻找王婶。而他身后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几个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戴着屁帘帽的日本兵，正狞笑着追了上来！刺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其中一个鬼子己经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了那个毫无察觉、只顾哭喊奔跑的小小背影！
“狗娃——！趴下！” 林晚也看到了，发出绝望的嘶喊！但她离得太远，中间隔着燃烧的障碍和混乱奔逃的人群，根本来不及！
柳烟儿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恐惧和悲恸让她几乎窒息！不！不能！她刚刚回来！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狗娃死！那个给她递窝窝头、眼中充满希冀的孩子！救他！必须救下他！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般爆发！压倒了对自身反噬的恐惧，压倒了释尘的警告！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狗娃的方向，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意识疯狂地集中、呐喊：停下！挡住他们！救狗娃！
这一次，没有无形之力涌出！她的身体早己枯竭！强行催动的意念如同在干涸的河床上挖掘，只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和眼前阵阵发黑！鲜血再次从她嘴角涌出！
“不——！” 柳烟儿发出绝望的悲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的闪电，以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速度，骤然出现在那条死亡小巷的入口！
释尘。他依旧是那身粗布短打，但此刻，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到极致的恐怖气息！他的眼神不再是悲悯沧桑，而是充满了狂暴的戾气和……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纯粹毁灭的黑暗！ 他看到了举枪瞄准狗娃的鬼子，看到了柳烟儿嘴角涌出的鲜血和眼中绝望的哀求！
“找死！”
一声如同来自洪荒巨兽般的怒吼，带着无边的杀意和狂暴的佛魔之力，轰然炸响！整个空间仿佛都为之扭曲！ 释尘没有去挡子弹，他的身影在原地瞬间消失！
下一刻，如同鬼魅般首接出现在那个举枪的鬼子身后！速度快到连残影都未曾留下！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骨骼被硬生生撕裂的闷响！
在所有人（包括其他鬼子）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只见那个举枪的鬼子兵，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爆的西红柿，从胸口处诡异地向内塌陷、扭曲、爆裂！鲜血和内脏碎片呈放射状向后狂喷而出！连惨叫都未曾发出，便化作了一摊不形的烂肉！
这血腥恐怖到极点的一幕，让追击的其他鬼子兵瞬间僵在原地，如同被石化！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他们甚至没看清同伴是怎么死的！
“八嘎！什么东西？！”
“鬼！是鬼啊！”
剩下的鬼子兵眼神惊恐，五官因为惧怕而呈现出怪异的扭曲表情，边一后退一边疯狂地怪叫着，胡乱地朝着释尘消失的方向开枪射击！子弹打在空处，徒劳地溅起碎石火星。 而释尘的身影，在捏爆那个鬼子后，己经出现在了吓傻了的狗娃身边。他没有看狗娃，冰冷暴戾的目光如同死神的镰刀，扫向剩下的鬼子兵！
“魔……魔头……” 一个鬼子兵被那目光扫中，如同坠入冰窟，牙齿咯咯作响，裤裆瞬间湿透。
释尘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看着那些鬼子，他嘴角的那抹弧度里没有一丝人性，只有纯粹的毁灭欲望！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似乎有漆黑的魔气在翻涌凝聚……
“释尘——！不要——！”
柳烟儿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泣血的尖叫！她看到了！看到了释尘眼中那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那不是守护！那是毁灭！是堕魔！为了救狗娃，为了回应她的祈求，他动用了禁忌的力量，踏过了那条不可逾越的线！
她的尖叫声，如同穿透魔障的利箭，刺入了释尘狂暴的意识！
释尘抬起的手，猛地顿住！ 他眼中翻涌的漆黑魔气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沸腾的油锅！那冰冷的暴戾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属于须菩提尊者的悲悯佛性，在他眼中展开了惨烈的拉锯战！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痛苦和挣扎的表情！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仿佛在与体内的恶魔搏斗！那凝聚的魔气在他掌心明灭不定，时而漆黑如墨，时而又有微弱的金光试图冲破束缚！
就是这瞬间的挣扎和停滞！
“砰！砰！砰！”
反应过来的鬼子兵，惊恐万状地将所有子弹疯狂地倾泻向释尘所在的位置！他们根本不在乎是否会误伤狗娃！
“小心！” 林晚的尖叫声和柳烟儿绝望的呼喊同时响起！
释尘猛地转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将吓傻了的狗娃死死护在怀中！同时，他那只凝聚着恐怖力量的手，不再指向鬼子，而是猛地向下，狠狠拍在地面上！
轰——！！！一股肉眼可见的、混合着金光与黑气的冲击波，以他手掌为中心，如同狂暴的飓风般轰然炸开！大地剧烈震颤！小巷两侧本就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轰然向内倒塌！碎石砖块如同暴雨般砸向那几个开枪的鬼子兵！
“啊——！”
“救命！”
惨叫声戛然而止！几个鬼子兵瞬间被埋葬在倾泻而下的废墟之中，生死不知！而释尘，在拍出这一掌的同时，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数颗射向他和狗娃的子弹！
噗！噗！噗！沉闷的子弹入肉声清晰可闻！
释尘的身体猛地一震！护住狗娃的手臂瞬间绷紧！但他依旧稳稳地站着，将狗娃护得密不透风！鲜血，迅速在他灰色的粗布短打后背洇开几朵刺目的红花！
“大哥哥！” 狗娃在他怀里发出惊恐的哭喊。
释尘没有低头，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柳烟儿的方向。他嘴角溢出一缕暗金色的血液，脸色惨白如金纸，但那双眼睛……狂暴的魔气己然褪去，重新恢复了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中，是无尽的疲惫、沉重，以及……一丝看到柳烟儿无恙后的、难以言喻的释然？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柳烟儿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时空，带着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寂。而后，他将惊魂未定的狗娃放下，身影如同风中残烛般晃了晃，强行提气，再次化作一道黯淡了许多的流光，朝着与柳烟儿她们撤退方向相反的、战火最激烈的东城门方向，决绝地冲去！瞬间消失在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之中！
“释尘——！” 柳烟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混合着嘴角的鲜血滚落。她看到了！看到了他中枪！看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释然！他是要用自己为饵，引开追兵吗？！
“烟儿！走！” 林晚己经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将在地、泣不成声的柳烟儿背到了背上！她同样看到了那惨烈的一幕，看到了释尘中枪，看到了他最后那决绝的眼神！她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快走！进山！” 林晚嘶吼着，一手撑着柳烟儿，一手拽着狗娃汇入仓惶撤退的人流。
柳烟儿半靠在林晚肩膀上，回头望着释尘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被鲜血和战火染红的天空，泪水模糊了视线。
血色弥漫，他以身为盾，为她，为这人间，挡下了致命的子弹与追兵，踏着佛魔的边界，走向了未知的深渊。而她，背负着他的牺牲与沉重的业力，踏上了荆棘遍布的归途。
释尘，若再见，我即使成魔，也要护你周全。此时的柳烟儿，除了内疚还有深深的自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