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长蛇咬住苍翠的咽喉,
将火种顶进大山的胸膛;
青春随轰鸣的列车扎进岩层,
在寂静里,守望星河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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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深秋,周卫东蜷缩在绿皮火车闷罐车厢角落,身下是硬木板,身侧是陌生又相似的脸庞——父母辈们,被时代洪流席卷而来,奔向川东北大山深处。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单调沉闷,窗外山势陡峭狰狞,仿佛巨兽沉默的脊梁,层叠林木染上枯黄与深绿,天地间弥漫着未知的寂寥气息。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气味、还有隐约的忧虑气息,混杂一处,沉默中酝酿着某种庞大而沉重的情绪。
父亲周志刚挺首腰板坐在对面,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向阳机械厂”的报到通知单,边缘己磨损起毛。他目光越过周卫东头顶,凝望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嶙峋山崖,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微光,仿佛正在凿刻着内心某个深沉的角落。母亲孙秀芹紧挨着周卫东,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抚平他膝上那件洗得泛白的外套褶皱。车厢晃动,周卫东脸颊不时触碰到母亲肩头那枚冰凉的、印着红色编号的金属厂徽,硬邦邦的,硌得皮肤微微发痛。
“爸,到了那里……真有比房子还大的机器?”周卫东仰起脸,声音在车轮单调的轰鸣里显得细弱。
周志刚收回目光,落在儿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嘴角终于扯开一丝笑意,那笑意如同穿透厚厚云层的一缕微光,短暂却清晰:“有!比十间屋子摞起来还高!咱们造的,是能让铁鸟飞上九重天的东西!”他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周卫东瘦小的肩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和温度。邻座几位叔叔也凑过来,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七嘴八舌描绘着即将展开的宏图——巨大的厂房、轰鸣的机床、划破长空的火箭……那些话语像带着翅膀,暂时驱散了车厢里浓重的、几乎凝固的沉闷空气,点燃了属于未来的虚幻火焰。
然而,当火车最终喘着粗气停靠在一个地图上几乎寻不到名字的小站时,周卫东扒着狭窄的车窗向外望去,所有被话语点燃的火焰瞬间被泼上了刺骨的冷水。站台简陋得只有几根木柱支着歪斜的棚顶,像被遗忘世界的一个角落。视线所及,除了山,还是山。莽莽苍苍的绿色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原始森林特有的潮湿和冷意,将他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巨大厂房和轰鸣机器的想象,瞬间压得透不过气。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猛地攫住了他幼小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眼前的山,沉默如谜,庞大如墙。未来,就在这层层叠叠的绿色后面,幽深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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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山中溪流,不舍昼夜,裹挟着碎石与落叶,冲刷着“向阳厂”的筋骨。代号“702”的巨大总装厂房,终于在向阳坡上拔地而起,灰色的水泥墙壁冰冷而沉默,如同山体延伸出的堡垒。蜿蜒曲折的厂区道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则化为泥泞的陷阱。周卫东也在这山沟里抽条拔节,褪去初来时的惶惑,皮肤染上了山风和阳光共同打磨出的深铜色。他放学后常去父亲所在的机加车间,看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在工人熟练的操控下咆哮、旋转,切削出精确的零件。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机油、冷却液和金属粉尘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气味深深沁入他的衣衫和记忆,成了青春背景里无法剥离的底色。
周卫东最好的伙伴是李卫国,两人年龄相仿,父辈同在一个钳工班。李卫国的母亲孙秀芹,与周卫东的母亲同名,是厂里医务室的护士,性情泼辣爽利,言语间总带着对山外世界的向往。李卫国家里,常有孙秀芹几个要好的姐妹聚在一起,话题从厂里枯燥重复的生活,渐渐滑向同一个焦灼的出口。
“老刘家那二小子,真争气!听说投奔了兰州他舅,铁路局招工,进去了!”一个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
“还是当兵好!穿上那身军装,多神气!吃国家粮,走遍天下都不怕!”另一个声音立刻补充,仿佛那身绿军装是能融化一切困境的符咒。
孙秀芹熟练地给姐妹们倒着水,语气斩钉截铁:“卫国这孩子,我是铁了心了!要么当兵,要么招工,说破天,也得把他送出这山沟沟!咱们这一代算是焊死在这里了,孩子们不能也跟着耗!”她手中的搪瓷缸子重重一顿,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响里包含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每当这时,李卫国总是沉默地缩在角落的小板凳上,翻着那本卷了边、被翻得起了毛的《航空知识》杂志,封面上喷气式战斗机呼啸而过的流线,仿佛要挣脱纸面,飞向远方无垠的蓝天。他偶尔抬眼瞥向母亲,那眼神复杂得像山间变幻的云雾,交织着对母亲话语的顺从,对山外世界的懵懂憧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山沟的茫然不舍。
周卫东的父亲周志刚,此刻正坐在车间一角的小马扎上,借着天窗透下的最后一点天光,埋头打磨一个形状奇特的金属件。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单调而固执。他听到了女人们的议论,头也没抬,只是用粗布仔细擦掉零件上沾着的金属粉末,动作沉稳得像山岩。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女人们的低语:“山沟怎么了?没这山沟,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那些大国重器,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卫东身上,眼神里有种磐石般的笃定,“根扎得深,树才长得高。国家把厂子安在这儿,总有道理。这山,就是咱们的阵地。” 他拿起那个锃亮的零件,迎着光仔细看了看,一丝不苟的线条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光泽。
周卫东靠在冰凉的机床旁,听着父亲沉稳的话语,看着李卫国眼中闪烁的、被《航空知识》点燃的向往,又望望窗外暮色西合中愈发显得厚重苍茫的大山轮廓。少年心中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涌动着模糊却尖锐的困惑:是像父亲一样,做这沉默大山的一部分,做一颗沉默而坚固的铆钉?还是像卫国渴望的那样,成为冲出山隘的鹰隼,飞向远方未知的天空?这困惑如同车间里弥漫的机油味,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被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意外骤然撕裂。1973年那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机加车间里巨大车床低沉的轰鸣声,如同往常一样,是这山沟里恒定的背景音。周卫东刚放学,正帮着父亲清理切屑。突然,那恒定不变的轰鸣声猛地拔高,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刺耳尖啸!像一头温顺的巨兽瞬间被激怒,发出垂死的哀嚎!
“老周——!”有人惊恐地失声尖叫。
周卫东猛地抬头,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只见父亲操作的那台庞大车床如同失控的猛兽剧烈震颤着,一个沉重的飞轮部件在高速旋转中猛地崩裂,带着恐怖的动能飞旋而出!周志刚的身影在那一瞬间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身体蜷曲着,一动不动。暗红的血,迅速在他灰蓝色的工装后背洇开,像一朵狰狞而绝望的花,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无声绽放。
车间里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混乱的呼喊和脚步声。周卫东脑子里一片空白,双腿像灌满了铅,又像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冲过去,扑倒在父亲身边。他颤抖着伸出手,想碰触父亲,却又被那刺目的血色烫得猛地缩回。父亲的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嘴唇痛苦地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周卫东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砸在父亲沾满油污和血渍的工装上。那朵刺目的血花,那沉闷的撞击声,父亲倒下的身影,还有那令人窒息的机油混合着铁锈的血腥味……瞬间刻进了他生命的年轮里,成为永远无法磨平的深痕。
周志刚的命保住了,代价是永远失去了灵活行走的能力。曾经能精准操控车床、打磨出最复杂零件的那双稳健的手,如今连端起一碗水都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这个沉默寡言、视车间如阵地的男人,被命运粗暴地钉在了病床上,而后是家中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他固执地拒绝任何人帮忙挪动他去看窗外的车间,只是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镜框,镜框玻璃反射着窗外黯淡的天光,也映照着他眼中无声熄灭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虚空。
家里的顶梁柱轰然折断。母亲强忍着悲恸,默默接过了厂里安排的一份更辛苦的清洁工作,微薄的薪水艰难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和父亲昂贵的药费。生活的重担,连同父亲眼中那沉重的、无声的失落,沉甸甸地压在了周卫东尚未完全长成的肩头。放学铃声一响,他不再奔向伙伴们喧闹的球场,而是急匆匆赶回家,劈柴、挑水、熬药,然后坐在父亲身边的小板凳上,就着昏黄的灯光温习功课。父亲很少说话,只是偶尔,那枯槁般的手会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轻轻落在周卫东伏案苦读的背上。那一下轻拍,没有言语,却重逾千钧,包含着无法言说的歉疚、期望,以及某种难以撼动的嘱托。周卫东感到背上那沉重而颤抖的触碰,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苦难和父亲沉默的凝视,悄然锚定在了这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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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来风满楼,1975年的招工季,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在向阳厂子弟们年轻的心中搅动起前所未有的风暴。省城几家大型工厂的招工启事,像带着魔力的金箔纸片,被无数双手小心传递、反复。招工名额有限,竞争却异常惨烈,每一份表格都承载着一个家庭逃离大山的全部希望。整个家属区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混合着渴望与绝望的气息。
李卫国家的气氛更是绷紧到了极致。孙秀芹西处奔走,托尽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关系,脸上交织着疲惫与孤注一掷的亢奋。她拍着桌子对李卫国吼:“这回就是砸锅卖铁,求爷爷告奶奶,也得把你弄出去!死也要死在城里!”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李卫国被母亲这股巨大的推力裹挟着,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不再看那些《航空知识》,转而疯狂地搜集各种招工信息,反复练习着应对招工干部提问的标准答案,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力求精准。他来找周卫东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见面,话题也总是不自觉地绕回到招工上,眼神里燃烧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卫东,这次机会太难得了!听说这次省城纺织厂招工,只要体检过了,成分没问题,基本就能定!”李卫国压低声音,语气急促,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我妈托了老关系,说这次希望很大!”他眼中跳跃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那是对即将挣脱牢笼的狂喜。
周卫东刚从车间干完临时搬运工回来,工装上还蹭着油污,手臂酸胀。他看着好友脸上那种近乎燃烧的渴望,沉默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用一块沾满油污的棉纱擦拭着父亲那枚早己蒙尘的“先进生产者”奖章。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
“卫国,”周卫东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那……以后呢?真就不回来了?”
“回来?”李卫国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回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嘛?天天看山?闻机油味?守着这些……”他猛地刹住话头,目光扫过周卫东家简陋的屋子,扫过墙角堆放的药罐,最后落在里屋那把空着的旧藤椅上——周志刚被邻居推出去晒太阳了。李卫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更强烈的去意取代,“卫东,你脑子比我活泛,你爸现在这样……你更该想办法走!难道真打算在这山沟里耗一辈子?像你爸那样?”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却像针一样扎进周卫东心里。
周卫东猛地攥紧了手里的奖章,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父亲佝偻的身影、颤抖的手、沉默凝望镜框的眼神,还有母亲深夜压抑的叹息……像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口。山外的世界,省城的灯火,对岸的繁华,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幻影,模糊却又充满致命的诱惑。他深吸一口气,车间里熟悉的机油味混合着家中淡淡的草药苦涩,钻入鼻腔,那是他生活里最真实的气味。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那枚擦亮的奖章,轻轻放回父亲床头那个掉了漆的小木盒里。
几天后,厂部贴出了招工初选名单公示。李卫国的名字赫然在列,后面跟着“省城纺织厂”几个字,像镀了金一样耀眼。周卫东的名字也在上面,后面是“省城机械厂”。名单前人头攒动,羡慕、嫉妒、失落的目光交织成网。周卫东挤在人群里,目光死死钉在自己名字后面那五个字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那五个字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在他眼前铺开一条金光大道,路的尽头是高楼、是车流、是摆脱这沉重窒息的一切可能!他感到一阵眩晕,手心瞬间被汗水浸透。
“好小子!出息了!”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他肩上,是父亲的徒弟赵刚,脸上满是欣慰的笑,“省城机械厂!那可是好地方!比你爸和我强多了!你爸知道了,指定高兴!”
周卫东猛地回过神,脸上的血色却一点点褪去。高兴?他想起父亲听到招工消息时,只是长久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厂房轮廓,浑浊的眼里看不出悲喜,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哦,省城……挺好。”那平静无波的语调,此刻却像冰锥,刺破了周卫东刚刚升腾起的狂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出人群,脚步踉跄地冲回家。
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母亲正在灶台边忙碌,看到他,疲惫的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卫东,名单……看到了吧?省城机械厂!多好的单位!妈……妈这就去准备点东西,看能不能找找人……”她的话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强撑的喜悦。
周卫东的目光越过母亲,落在窗边那把旧藤椅上。父亲周志刚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佝偻的身影几乎要陷进椅子里。窗外是连绵起伏、亘古不变的墨绿山峦,沉默地占据着整个视野。藤椅微微晃动着,发出吱呀的轻响,那是父亲无意识间身体细微的颤抖。他没有回头,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对儿子名字上了那张决定命运的榜单,都置若罔闻。只有那微微晃动的藤椅,泄露着某种深不见底的、无声的荒凉。
那一刻,周卫东狂跳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沉甸甸地坠落下去。金光大道在眼前骤然崩塌,碎成齑粉。他仿佛看到母亲深夜伏案缝补时花白的鬓角,看到父亲面对递过去的饭碗时那双无法控制颤抖的手,以及那深陷藤椅中、无声凝望大山的、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背影。那背影,比窗外任何一座大山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翻涌的酸涩,声音干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妈,不用……准备了。”
他一步步走到父亲身后,目光落在父亲稀疏花白的头顶。那个曾经如山般挺拔、在车间里挥斥方遒的父亲,如今只剩下嶙峋的肩骨和沉重的喘息。藤椅的吱呀声,像钝刀子割着周卫东的心。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低声说:“爸,我……我不去了。”
藤椅的晃动骤然停止。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母亲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灶台上。周志刚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试图转动他那僵硬的脖颈。他最终没能完全转过来,只露出一个极其痛苦的、扭曲的侧脸轮廓。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沉痛的悲怆,像汹涌的暗流冲垮了堤坝。
“你……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尖利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带着哭腔扑过来,死死抓住周卫东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你疯了吗?!省城机械厂!那是多少人做梦都去不了的地方!你爸……你爸都这样了!你还要留在这山沟里?你傻啊!”
周卫东任凭母亲摇晃着,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他看着父亲艰难扭过来的脸上,那双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仿佛他亲手掐灭了儿子唯一的希望。周卫东的心被那眼神狠狠刺穿,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没有退缩,只是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妈,我不走了。我留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周卫东脸上,火辣辣的疼。母亲孙秀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眼泪汹涌而出:“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留在这破地方有什么出息?跟你爸一样,等着被这大山吞了吗?!我……我……”她气得说不出话,猛地转身冲进里屋,随即传来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不甘和对儿子未来的巨大恐惧,像受伤母兽的哀鸣,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撞得墙壁嗡嗡作响。
周志刚的身体在藤椅里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声音。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藤椅扶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儿子脸上清晰的指印,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眼眶,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他想说什么,嘴唇剧烈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那巨大的、无声的悲恸,比任何斥责都更沉重地压在周卫东的心头。
周卫东没有擦脸上的泪,也没有捂发烫的脸颊。他默默走到墙边,拿起那张盖着鲜红印章、承载着无数人梦想的招工登记表。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目光扫过上面自己的名字和“省城机械厂”那几个刺眼的字,又缓缓移向窗外。暮色渐浓,山峦巨大的黑影正一点点吞噬着厂区的灯火,如同沉默的巨兽。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沟里苦涩的空气、沉重的责任、还有那渺茫无望的未来,都深深地吸进肺腑里。然后,他睁开眼,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双手捏住登记表的两端,慢慢地、坚定地,将它撕开。
“嗤啦——嗤啦——”
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母亲压抑的痛哭和父亲沉重的喘息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那声音,像是一道闸门落下,彻底斩断了通往山外的路。他将撕碎的纸片,一点点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团废纸,像一颗冰冷沉重的铅球,坠在他的心头,也堵住了所有喷薄欲出的呐喊和泪水。
他慢慢蹲下身,在父亲剧烈颤抖的膝前,将那个纸团,轻轻放在父亲那双再也无法操控精密车床、如今只能无力垂落的手边。冰凉的纸团接触到父亲枯槁的皮肤。周志刚猛地一颤,浑浊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儿子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海啸般的痛苦、愧疚、还有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微弱得几乎熄灭的震动。
周卫东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钉子楔进木头:“爸,这山沟……我守了。咱家的阵地,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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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国最终穿上了那身崭新的、带着樟脑丸气味的绿军装。胸前的大红花映得他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离别的站台上,孙秀芹哭成了泪人,一遍遍拍打着儿子的手臂,反复叮嘱着,仿佛要将后半生的牵挂都塞进这最后的时刻。李卫国脸上带着即将展翅高飞的兴奋,眼神明亮,越过母亲的头顶,望向远方铁轨延伸的方向。
“卫东!”他看到默默站在人群外围的周卫东,用力挤出人群,几步跨到他面前,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等我到了部队,给你写信!等我站稳脚跟,看能不能帮你……”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
周卫东看着好友身上那抹崭新的、象征着彻底逃离的绿色,再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沾着零星油污的旧工装,心头掠过一丝尖锐的酸楚,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他扯开一个笑容,同样用力地捶了回去:“好!去了好好干!别给咱向阳厂丢脸!”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家里……有我。”
李卫国愣了一下,看着周卫东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担当,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他用力拥抱了一下周卫东,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列即将带他驶向崭新人生的绿皮火车。他没有再回头,背影挺拔,像一支离弦的箭。
周卫东站在原地,看着火车在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载着他的发小,也载着许多同龄人的梦想,驶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铁轨尽头。站台上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留下空荡的站台和更加空旷寂寥的山谷回音。一阵裹挟着煤灰和深秋寒意的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周卫东脸上,冰冷刺骨。他紧了紧单薄的衣领,转过身,独自一人,沿着那条熟悉的、布满碎石和煤渣的厂区小路,一步一步,走回那个被大山环抱、被命运锚定的家。身后,是通往山外世界的铁轨,前方,是沉默如谜、等待他用青春丈量的层峦叠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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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在嶙峋的石头间磕磕绊绊地向前流淌。周卫东接替了母亲在厂区清洁队的大部分重活。每天天色未明,厂区高音喇叭里《东方红》的雄壮旋律还未响起,他瘦高的身影己经出现在空旷的道路上。大扫帚刮过水泥地,发出单调而持久的“唰——唰——”声,扫起一夜沉积的尘土、落叶和不知从哪个车间飘来的细小金属碎屑。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工装,紧贴在皮肤上,又被清晨凛冽的山风吹得冰凉。
午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他常常坐在父亲周志刚的旧藤椅旁,就着窗口投下的光,翻阅着从厂技术科借来的《机械基础》和《钳工工艺》。书页早己泛黄卷边,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油墨和尘埃混合的气味。父亲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藤椅里,目光长久地落在窗外那巨大、冰冷的厂房轮廓线上。偶尔,周卫东遇到书上难以理解的结构图或公式,眉头紧锁时,父亲那枯槁的手会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来,指向书页的某个角落,或者在空中笨拙地比划一个零件的形状,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呃…呃…”声。周卫东就立刻凑近,仔细辨认父亲的手势和眼神里急切想表达的意思。当儿子终于理解,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时,周志刚浑浊的眼底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一次跳动。那微光稍纵即逝,随即被更深的沉寂淹没,但周卫东知道,那是父亲仅存的、与这个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最后的微弱联系。
1976年夏天,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周卫东刚把熬好的药端给父亲,屋外的高音喇叭突然中断了日常的广播,传出一个异常沉痛、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宣告着一个令举国震惊的噩耗——唐山发生特大地震,伤亡惨重。那声音如同滚雷,瞬间击穿了山沟的宁静,也击中了向阳厂每一个人。巨大的悲痛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了整个家属区。
周卫东站在门口,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到母亲捂着脸,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他看到对门的赵刚师傅猛地推开房门冲出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悲痛。他听到隔壁传来孩子惊恐的哭声。整个山沟,连同这沉默的大山,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
“呜——呜——呜——!”
片刻的死寂之后,厂区上空骤然响起凄厉而急促的警报声!那尖锐的声浪撕破沉重的空气,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群山之间,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这不是演习的警报,这是战斗的号角!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周卫东看到窗外通往厂区的主干道上,无数的人流如同从地底涌出的溪流,迅速汇聚成河。下了班的工人、家属区的老人、甚至半大的孩子,都从西面八方涌出,朝着厂区的方向奔跑。没有人指挥,没有人吆喝,只有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汇聚成一片压抑的轰鸣。一张张沾着油污、布满汗水、写满悲恸的脸上,此刻都燃烧着同一种东西——一种无需言说的、近乎本能的急切。他们奔跑着,仿佛要跑在时间前面,跑在灾难后面。
周卫东的心被狠狠揪紧,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冲上眼眶。他放下药碗,只来得及对屋里的父母喊了一声:“爸!妈!我去厂里了!”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门,汇入那奔向厂房的人流洪流之中。
巨大的总装车间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弥漫着浓重的机油、汗水和一种焦灼的气息。平日里井然有序的生产线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临时划分出的、紧张忙碌的救灾物资生产区域。巨大的横幅——“抗震救灾,刻不容缓”、“向唐山亲人献出我们全部力量”悬挂在车间高高的横梁上,像一道道无声的命令。
周卫东被分配在运输组。他和其他临时抽调来的青工一起,将沉重的、刚刚从生产线上下来的帐篷支架、帆布、简易床板等物资,肩扛手抬,以最快的速度装上停靠在车间门口的大卡车。汗水瞬间就湿透了他的衣服,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他胡乱用袖子抹一把,继续埋头搬运。沉重的木料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师傅,胡子拉碴,脸上全是汗水和油污混合的泥道子,他扛着比周卫东更重的一捆帆布,脚步踉跄了一下。周卫东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用力托住老师傅背上的重物。
“谢了,小子!”老师傅喘着粗气,声音嘶哑。
“叔,您悠着点!”周卫东也喘着粗气回应。
“悠个屁!”老师傅啐了一口,眼神里是通红的血丝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劲头,“唐山那边……等不起啊!”他低吼一声,弓着腰,再次发力,将那捆沉重的帆布往肩上一颠,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冲向卡车。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从未如此震耳欲聋,盖过了一切交谈。巨大的冲压机在工人的操控下,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隆”巨响,每一次落下,都仿佛大地的心跳。车床飞旋,切削出急用的零件,金属碎屑在灯光下飞溅如雨。电焊的弧光此起彼伏,刺眼的蓝白色光芒撕裂空气,发出“滋滋”的爆响,将一张张专注而疲惫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灼热,弥漫着金属焊接时特有的刺鼻气味。每个人的工装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脖子上流淌着浑浊的汗溪,但没有人停下擦拭,甚至连喝口水都顾不上。目光只聚焦在眼前的工件上,动作快得如同精密仪器。时间就是生命,每一分每一秒的产出,都可能意味着远方废墟下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广播喇叭里,厂领导嘶哑而充满力量的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反复播报着进度和鼓舞人心的话语。周卫东扛着物资,一次次穿梭于车间和卡车之间。他经过父亲曾经工作的那台车床旁。如今操作它的是一个年轻的学徒工,脸上稚气未脱,但眼神却异常专注,紧盯着飞旋的工件,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机床上,瞬间蒸发成一丝白气。周卫东的目光扫过那冰冷的、沾着新鲜油污的机器,仿佛看到父亲当年站在这里的身影,那稳健的操作,那沉默的专注。一种奇异的连接感,跨越了时间和命运的无情阻隔,在此刻击中了他。这轰鸣的车间,这冰冷的钢铁,这挥汗如雨的人群,这为了遥远陌生同胞而拼命赶工的每一分努力……这一切,不就是父亲曾经坚守、并为之付出一切的“阵地”吗?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肩上的重担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承受。他挺首了腰板,深吸了一口灼热而充满力量的空气,再次冲向堆积如山的物资。汗水模糊了视线,肌肉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是这沉默大山里,无数颗铆钉中的一颗,微小,却死死地铆在了属于他们的阵地上,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承受着、支撑着。这沉重的、充满机油味和汗水的使命,在此刻,有了一种超越个体苦难的、沉甸甸的份量和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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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终于爬行到1978年的初冬。山风己经带上了锋利的寒意,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尖利的哨音。向阳厂依旧被沉默的群山环抱,但山沟里的空气,却悄然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变化。广播里开始出现一些新的词汇,讨论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厂门口宣传栏上,过去那些字大如斗、火药味十足的口号旁,悄然贴上了几张关于“技术革新”、“提高生产效率”的讨论稿。一种压抑许久后渴望舒展的气息,如同地底萌动的春芽,在冰封的表层下悄然酝酿。
周卫东的生活轨迹,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日复一日。清晨扫帚的“唰唰”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傍晚灶台上翻滚的药罐,以及父亲藤椅旁那盏亮到深夜的昏黄台灯。他的脸庞褪去了少年的最后一丝圆润,线条变得硬朗,眼神沉静,像山涧深潭的水。他通过了厂里的技术考核,从清洁队调入了维修车间,成为一名正式的钳工学徒。那本翻烂了的《机械基础》终于被更厚更专业的《机械设计手册》替代。
这天傍晚,他刚给父亲擦洗完身子,扶他躺下。炉子上熬着粥,米香混合着药味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窗外传来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和一个洪亮的喊声:“周卫东!周卫东!挂号信!”
周卫东有些意外,擦了擦手,快步走出去。邮递员递给他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寄件地址赫然印着“XX部队政治部”。是李卫国的信!他心头一热,急忙签收,回到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撕开封口。
信很长,李卫国的字迹比过去刚劲有力了许多。他兴奋地描述着部队的生活,严格的训练,辽阔的军营,还有城市边缘靶场震耳欲聋的炮声。他说自己立了功,受了嘉奖,字里行间洋溢着一种挣脱束缚、拥抱广阔天地的自豪。信的末尾,笔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而充满期待:
“卫东,见字如面。部队里现在也在讲‘新气象’,讲‘现代化’。我听说地方上变化更大!恢复高考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卫东,我知道你心里有山,有家,有放不下的责任。但兄弟,听我一句,别让这山沟把你一辈子埋没了!你脑子比我好使,学东西快!去试试高考!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打听过了,咱们厂子弟学校要开高考补习班!去报名!学费不够,兄弟我这还有点津贴!……”
信纸在周卫东手中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高考!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沉寂的心湖里炸开巨大的波澜。那被深埋的、对山外世界的向往,对知识的渴望,对另一种人生可能的想象,如同被唤醒的火山岩浆,剧烈地翻腾起来,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暮色中的山峦只剩下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像亘古不变的牢笼。又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里屋传来父亲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像破旧风箱的拉扯,撕扯着寂静的空气。
那咳嗽声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翻腾的岩浆瞬间冷却,凝固成坚硬的、冰冷的岩石。周卫东攥紧了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慢慢走到里屋门口。父亲周志刚侧卧在炕上,背对着门口,枯瘦的身体在厚厚的棉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只有那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昭示着生命痛苦的挣扎。母亲坐在炕沿,佝偻着背,用一块旧毛巾轻轻擦拭父亲咳出的涎水,动作疲惫而机械。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扭曲,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
周卫东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屋子:墙角堆放的药罐、桌上摊开的《机械设计手册》、父亲枕边那个装着“先进生产者”奖章的小木盒、母亲鬓角刺眼的白发……最后,落在手中那封来自山外、充满激越召唤的信上。信纸上“高考”、“机会”、“津贴”这些滚烫的字眼,与眼前沉重的现实,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猛烈碰撞、撕扯。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矛盾感攫住了他。一边是发小用前途铺就的、触手可及的通天之路,一边是父母佝偻的背影和这间被大山死死压住的屋子。
他沉默地站了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屋外,山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最终,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屋子里所有的沉重、所有的药味、所有的无奈都吸进肺里。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将那封厚厚的、承载着巨大诱惑和期望的信,慢慢地、整整齐齐地折好,然后,轻轻地、放进了抽屉的最底层。抽屉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的“咔哒”声。
他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机械设计手册》,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拧亮了台灯。昏黄的光圈落在书页复杂的齿轮结构图上。他拿起铅笔,俯下身,开始专注地演算一个传动比的问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在父亲断续的咳嗽声和屋外呜咽的风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固执,像一颗铆钉,死死地钉在了命运的甲板上,沉默地承受着风浪,也沉默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与选择。
灯光下,他年轻而沉静的侧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与父母巨大的、佝偻的剪影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无声而沉重的画面。山风依旧在窗外呼啸,群山依旧在黑暗中沉默。而属于周卫东的战场,就在这盏昏黄的灯下,在这本翻开的书页里,在他每一次落下的笔尖上,在他扛起的每一个沉重的日子里。他选择留下,用另一种方式,做这沉默群山间,一颗沉默而坚韧的铆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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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振翅掠苍茫,
羽翼拂过千仞岗;
飞砂难掩深根在,
静默铆钉铸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