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巴莽苍苍,
> 星火燃深谷。
> 图纸作干粮,
> 算珠拨寒暑。
列车在蜀道间艰难地喘息,最终疲惫地停靠在一个简陋的站台旁。周卫东背着行李,踏出车门,眼前所见并非城市喧嚣,而是扑面而来的、浓墨重彩的绿。1970年仲夏的川东,大山如沉默的巨人般层层叠嶂,将这个小站挤压在缝隙里。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穿透潮湿粘稠的空气,望向莽莽苍苍的深处——那里,代号“062”的工程正悄然萌动。
他刚踏出车门,脚下便是一片泥泞。天空骤然阴沉,墨色浓云仿佛被无形巨手狠狠挤压,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带着山野的蛮力,瞬间便成了倾盆之势。站台简陋的顶棚在暴雨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雨水如瀑布般从边缘狂泻而下。他下意识地护住胸前的帆布工具包,那里面是他视为生命的绘图工具与几本翻得卷了边的专业书籍。
“快!器材车!快挪开!”一声焦急的呼喊穿透雨幕,是位穿着褪色工装、脸庞黝黑的中年人,正对着站台旁一辆解放卡车挥舞着手臂,雨水顺着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急速流淌。卡车司机也焦急地发动引擎,车轮却在泥地里徒劳地空转,甩出浑浊的泥浆。
周卫东的心猛地一沉。他目光急扫,发现那辆卡车旁边,几个同样湿透的工人正手忙脚乱地从敞开的车厢里抢搬一些木箱。其中一个箱子在混乱中被撞开一角,里面露出的不是机器零件,而是一卷卷、一沓沓的图纸!洁白的纸张在狂暴的雨水中瞬间被浸染、模糊。他认得那种箱子,是专门存放重要技术资料的图纸箱!那些浸透雨水的线条和符号,是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凝结。
没有丝毫犹豫,周卫东将行李往站台角落的泥水里一扔,一个箭步冲下站台,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踝。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眼镜片立刻模糊,他一把扯下眼镜塞进裤兜。他扑到那个敞开的图纸箱旁,和其他几个工人一起,奋力将沉重的木箱抬起。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图纸,墨迹像泪水般晕开、流淌。他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蓝色工装外套,迅速盖在散落出来的图纸上,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阻挡这无情的暴雨。
“小心!沟!”旁边有人嘶吼。一股混浊的泥水正从站台侧后方的排水沟里汹涌倒灌出来,迅速蔓延,眼看就要淹没图纸箱。周卫东只觉得一股蛮力猛地撞在腰侧,是那个黝黑脸膛的中年人,一把将他连同旁边的图纸箱狠狠推向站台稍高的位置。几乎同时,一股裹挟着枯枝败叶的浑浊山洪咆哮着冲过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惊魂未定,周卫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抬头看向救他的人。中年人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下巴滴落:“不要命了?图纸重要还是命重要?……我是工程处技术科的陈永年!”他的声音在雷雨声中依旧洪亮,带着责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周卫东!新报到!”周卫东大声回答,胸腔剧烈起伏。两人目光在滂沱大雨中交汇,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锐利如初生之犊,一种无需言语的信任悄然滋生,如同在这狂暴的雨水中悄然扎根的藤蔓。脚下泥水冰冷刺骨,浸透了裤腿,但他胸中却燃起一团火——这大山深处,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便是他这场注定艰辛跋涉的起点。图纸上的墨迹在雨水中晕开又凝固,如同命运在此刻按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代号“062”的工程心脏,深藏在达州宣汉县层层叠叠的山峦褶皱之中。周卫东搭乘运送物资的解放卡车,在崎岖得如同大地上狰狞伤疤的土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骨头几乎散架,才抵达这被赋予神秘使命的山谷。眼前景象,远非他想象中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
山谷里回响着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那是工人们用最原始的铁锤和钢钎,一锤一锤地啃噬着坚硬的山岩。简易的竹木工棚依着陡峭的山坡搭建,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卷走。空气里弥漫着湿泥、汗水、炸山后残留的硝烟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潮霉气味。几台老旧的推土机和柴油发电机发出粗重的喘息,成为这蛮荒之地仅有的工业音符。周卫东心头那团火苗,在扑面而来的、带着原始力量感的艰苦现实面前,微微摇曳了一下,但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使命感压住——图纸上的精妙线条,必须在这片粗粝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他被分配到发动机总体设计组,组长正是那位在雨水中救下图纸的陈永年。办公室是半嵌在山壁里的石洞,洞顶渗着水珠,脚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地。几张斑驳的旧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图纸、计算尺、厚厚的俄文技术资料和算盘。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是洞内唯一的光源,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灯罩。
“小周,来了就好!”陈永年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在石洞里嗡嗡回响,“咱们搞的是某型号姿控发动机的心脏——燃气发生器。就是它喷出的那股子‘气’,推着大家伙在太空里翻身转圈,指哪打哪!精度要求,那是头发丝儿的几分之一!”他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铸铁模型,那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圆筒状部件,布满迷宫般的流道,“原理图在纸上漂亮得很,可要把它变成真能用的铁疙瘩,难啊!高温、高压、高频振荡……样样都是吃人的老虎!咱们现在,连个像样的实验室都没有,靠的是这个!”他重重拍了拍桌上那把红木算盘,算珠己被磨得油亮。
周卫东立刻投入到紧张的计算中。洞内阴冷潮湿,他裹着单位发的深蓝色棉大衣,伏案在昏黄的灯光下。算盘的噼啪声成了洞内最清晰的节奏。他需要计算燃气发生器内部一个关键腔室的压力分布。公式复杂,涉及流体力学和热力学的耦合。他推了推眼镜,手指在冰冷的算盘珠上飞快拨动,口中念念有词:“入口压力P1,流速V1,温度T1……流道收缩比……摩擦系数……”
时间在无声的演算中流逝。洞外的施工爆破声、工人们的号子声似乎都遥远了。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又迅速被洞内的寒气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终于,一组关键数据在算盘上定格。他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记录。然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一滴冰冷的水珠精准地从洞顶的钟乳石上滴落,“啪”地一声,正砸在记录数据的纸页中央。刚写下的墨迹瞬间洇开,变得模糊不清。
周卫东猛地抬头,盯着那湿漉漉的洞顶,一股无名火腾地升起。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连日来的疲惫、环境的压抑、对精度的苛求带来的巨大压力,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小周!”陈永年低沉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给,喝口热水,驱驱寒气。”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滴被水洇湿的草稿纸,脸上没有任何责备,只有深深的理解和一种历经磨难的平静。“这山里的石头硬,水也刁钻。可图纸上的线,是咱心里的准绳,比石头硬,比水滴韧。”他指着洞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有些发黄的标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字是口号,可落到咱手上,就是实打实的活儿。气不得,也急不得。算盘珠子一颗颗打,难题一个个解。咱们这‘星火’,就得在这石头缝里,一点一点地钻出来!”
周卫东看着组长沟壑纵横的脸,那平静的目光仿佛有某种力量,将自己心中那股焦躁的火苗缓缓压了下去。他接过那滚烫的搪瓷缸,热水顺着喉咙流下,暖意驱散了寒意,也平息了胸口的波澜。他默默坐下,重新拿起草稿纸,用笔小心地描画着被水洇开的数字,算盘的噼啪声再次响起,在滴水的石洞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那滴落的水,终究未能浇灭心火,反而像是淬火的水,让意志更加坚韧。这石洞里的灯火,便是他与无数个夜晚、无数次演算无声的契约。
山里的日子,如同山间那条浑浊的溪流,裹挟着碎石和枯枝,奔流不息。转眼己是1972年深秋。代号“鹰眼”的燃气发生器初样机,在经历了无数个石洞中灯火通明的夜晚、无数次算盘珠的反复推敲、无数次简陋工棚里的手工打磨与装配后,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安装在了山谷深处临时搭建的试车台上。
试车台是利用山体自然凹陷开凿出来的,像个巨大的石碗。碗底固定着钢铁支架,上面牢牢捆缚着那个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圆柱体——银灰色的外壳在临时架设的探照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各种粗细不一的管路如同缠绕的血管,连接着它。控制室是在几十米外山崖上硬生生掏出来的一个浅洞,仅用几根粗木和油毡布勉强遮挡风雨。几台借来的老式示波器、压力记录仪和手摇电话机,便是全部的监控设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冷却水的湿气和一种大战将至的紧绷感。
周卫东站在控制洞口,山风带着深秋的寒意灌进他单薄的工装。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紧紧锁定试车台上那个沉默的金属体。陈永年站在他身边,手里紧握着一个老旧的秒表,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仪表盘。几个负责关键岗位的老技工,脸色同样凝重,手指悬在各自的操作钮上。
“各岗位准备!”陈永年的声音通过简陋的喇叭在山谷间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被山风撕扯得有些变形,“点火程序启动!”
倒计时的声音在控制洞里响起,每一个数字都敲在所有人的心上:“十、九、八……”周卫东感到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手心全是冷汗。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三、二、一!点火!”
命令下达的瞬间,操作员猛地按下了按钮!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巨兽咆哮,骤然撕裂了山谷的寂静!试车台剧烈地颤抖起来,固定支架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一股炽热刺目的橘红色火焰,猛地从发动机喷管尾部喷射而出,如同一条狂暴的炎龙,凶猛地撞击着试车台后堆砌的巨大碎石消音墙!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刺鼻的烟雾和激起的尘土,翻滚着扑向控制洞的方向,即使隔着几十米,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的热浪和巨大的压迫感。
示波器的绿色光点疯狂跳动,记录仪的指针在表盘上剧烈摇摆!压力表的读数瞬间飙升,远远超过了设计红线!
“燃烧室压力超限!P3爆表!”负责监控的工程师声音都变了调,嘶声喊道。
“高频振荡!振幅异常!”示波器前的技术员也惊呼起来。
控制洞里瞬间一片死寂,只有发动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仪表发出的刺耳警报声在疯狂交织。陈永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那狂暴的火焰,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周卫东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迅速沉入谷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喷射的烈焰,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希望之火,而是狰狞的嘲弄,无情地焚烧着图纸上的精密线条和他们所有熬过的日夜。
仅仅支撑了不到十秒!
轰隆——!!!
一声更加巨大、更加恐怖的爆裂声骤然炸响!试车台方向腾起一股浓密的黑烟,中间夹杂着金属被撕裂的尖啸!狂暴的火焰瞬间变得紊乱、西散喷射!一块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裹挟着火焰,如同炮弹般呼啸着飞过控制洞上方,“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后面的山岩上,火星西溅!
“紧急关机!快!关机!”陈永年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
操作员手忙脚乱地拍下紧急切断按钮。那狂暴的火焰不甘地抽搐了几下,终于渐渐熄灭。山谷里只剩下刺鼻的硝烟味、焦糊味和死一般的沉寂。浓烟缓缓散去,露出试车台上惨烈的景象:支架扭曲变形,部分管路断裂,那台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初样机中部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边缘呈现出高温融化后又急速冷却的狰狞撕裂状,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
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在油毡布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雨水混合着油污和黑色的烟尘,在试车台冰冷的钢铁废墟上蜿蜒流淌。周卫东站在洞口,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冰冷的湿意渗透衣服,他却浑然不觉。他失神地望着那片狼藉的试车台,巨大的失败感像这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带来一阵阵麻木的钝痛。几个老技工默默走出控制洞,冒着雨走向试车台,脚步沉重,身影在弥漫的硝烟和细雨中显得格外佝偻。他们蹲在那堆冒着青烟的残骸旁,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扭曲撕裂的金属断口,久久无言。雨水顺着他们刻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陈永年沉默地走到周卫东身边,手里紧紧攥着几块刚从残骸上取下的、还带着余温的碎片。金属冰冷的触感和残留的灼热感矛盾地刺激着他的掌心。他摊开手掌,碎片上那狰狞的断口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他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从砂纸上磨过:“看见这口子了吗?是咱们的‘孩子’裂开的心。它用命告诉咱,纸上画的‘好’,落到真刀真枪上,差得远呐!”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控制洞里一张张写满沮丧、疲惫甚至有些茫然的脸孔,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都打起精神来!哭丧着脸,能把这铁疙瘩哭活吗?鹰眼,瞎了?那就给它治好!天塌下来,有这大山顶着!咱们的骨头,比这山里的石头还硬!散了,都回去!把各自负责环节的数据,从头到尾,再给我过一百遍!算盘打烂了,也得找出它‘闹脾气’的根子!”
陈永年的话语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投入死寂的水潭,虽未激起欢腾的浪花,却让凝固的空气开始艰难地流动。人群沉默地散去,脚步声在泥泞中拖沓而沉重。失败的黑烟虽在雨中消散,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山峦更重。
周卫东没有回宿舍。他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独自站在狼藉的试车台前,雨水顺着发梢、镜片不断淌下。那扭曲撕裂的金属破口,如同一个狰狞的问号,反复拷问着他。图纸上的计算尺规、公式推导,每一个环节都在他脑中飞速闪回。压力?振荡?材料?他一遍遍梳理,一遍遍质疑。雨水模糊了视线,却浇不熄他脑中急速运转的思维火花。他蹲下身,不顾泥泞,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去触碰那断裂的金属边缘——冰冷、锐利,带着失败的残酷触感。就是这里,承受了超越极限的力量而崩溃。是设计低估了燃烧的狂暴?还是结构存在致命的薄弱点?
“小周!”一声熟悉的呼唤。他抬起头,是陈永年。老组长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件半旧的军用雨衣,不由分说地披在周卫东湿透的身上。“淋病了,脑子更不够用!”陈永年的语气不容置喙,但眼中没有责备,只有深沉的忧虑和一种同舟共济的坚定,“走,回洞里去!光看这堆废铁没用,根子还在纸上!”
石洞里的灯火再次亮起,比往日更加昏黄,却也更显倔强。洞顶的滴水声依旧,滴答、滴答,落在接水的搪瓷盆里,像单调的计时器。图纸重新铺满桌面,被水洇湿的、卷了边的、布满修改痕迹的。陈永年召集了设计组和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技工,围着图纸和那些冰冷的残骸碎片。
“都说说!”陈永年声音沙哑,但目光如炬,“别怕错,想到啥说啥!”
“陈工,”一位头发花白、手指关节粗大的老车工老李,拿起一块边缘撕裂的燃烧室内壁碎片,指着断口处,“您瞅这茬口,崩得这么脆,跟玻璃碴子似的。咱用的这耐热合金,强度是够,可这‘韧’劲儿……是不是顶不住里面那股子又急又猛的劲儿?咱那炉子……温度控得还是糙了点。”他指的是厂里那台老旧的真空感应炉,温度波动常常超出工艺要求。
负责燃烧流场计算的技术员小王立刻接道:“李师傅说得在理!我们重新复核了燃烧室头部的燃料喷射角度和雾化模型。之前的计算,可能简化了高温下燃料气化不均匀的效应。这局部‘热点’一形成,压力陡增,再加上材料韧性不足……”他在图纸上画着示意图。
周卫东一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个念头在他脑中盘旋,越来越清晰。他猛地拿起一张燃烧室结构图,指着内壁上那些为了引导气流而设计的复杂沟槽和凸脊:“还有这里!这些扰流结构,本意是稳定火焰。但会不会……在特定频率的压力波动下,反而形成了激波反射点?就像山谷里的回音,越聚越强,最终引发了结构共振?”他拿起笔,在图纸边缘飞快地演算着简化的波动方程,算盘珠随着他的思路噼啪作响。
“共振?!”陈永年眼神一凛,猛地一拍桌子,“对!高频振荡!就是它!这‘回音壁’效应,加上材料的‘脆’和局部的‘热’,三股邪火凑一块儿,不炸才怪!”他转向材料组,“老刘!立军令状!炉温控制精度必须提上去!韧性指标,给我死磕!小王的流场模型,加入更复杂的气化效应!小周,你主攻这个‘回音壁’!把那些沟沟坎坎的形状、角度,给我重新优化!算盘打烂了,也得找出最安稳的那个‘窝’!”
任务被分解,像一道道军令。石洞再次被算盘的噼啪声、激烈的讨论声和铅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填满。失败的黑夜尚未退去,但洞里的灯火,却倔强地燃烧着,映亮了一张张凝重而专注的面孔。那盏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图纸上摇曳,每一次笔尖的移动,都是向失败壁垒发起的一次无声冲锋。
深冬的山谷,寒气刺骨。改进方案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石洞夜晚中艰难孕育,终于凝结成新的图纸。然而,一个更棘手、更隐蔽的“幽灵”悄然浮现——低温起动点火可靠性差。
“062”工程的使命,决定了这台发动机需要在极端环境下瞬间唤醒,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冰天雪地中一跃而起。可在实验室简陋的低温模拟环境(实际上就是一个用冰块和鼓风机强行降温的铁皮柜子)里进行的点火试验,结果却令人揪心。十次尝试,竟有七八次失败。有时是点火延迟,微弱的小火苗在喷口处有气无力地闪烁几下便熄灭;有时甚至根本点不着,只留下冰冷的燃料和无效的电火花。这“冷启动”的幽灵,成了横亘在成功路上新的冰障。
周卫东裹着厚重的棉大衣,站在冰冷的“实验室”外,看着又一次失败的试验记录。他眉头紧锁,反复翻阅着试验数据。温度、燃料配比、点火器能量、点火时序……所有明面上的参数似乎都合乎要求。问题究竟藏在哪里?
一天深夜,石洞里格外寒冷,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周卫东还在伏案计算,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负责点火器的老师傅赵大勇搓着手走进来,拿起炉子上的搪瓷缸倒了点热水暖手。他看了一眼周卫东面前写满公式的纸,叹了口气:“唉,这鬼天气,咱老家东北的火炕,这会儿烧得才叫一个舒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火炕”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周卫东。他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目光骤然亮起:“火炕?赵师傅,您是说……持续的热量?”
“啊?是啊,”赵大勇一愣,“咋了?”
周卫东没有回答,他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灵感,飞快地在纸上画起来。他画的不再是复杂的流道,而是发动机核心点火区域一个局部的、包裹性的结构草图,旁边标注着“预热腔”、“保温层”。
“保温?持续预热?”陈永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草图,眼中精光闪动,“你是说,在点火前,先给它造个‘小火炕’,把关键部位‘暖’起来?避免燃料喷进去就冻住?”
“对!”周卫东的声音带着兴奋,“低温下,燃料粘稠,雾化差,点火能量被大量吸收用于气化,导致局部温度始终达不到稳定燃烧的临界点!我们之前的思路都集中在提高点火器瞬间能量和优化喷注上,却忽略了点火前的基础‘体温’!就像人,冻僵了,光给个火星子,也点不着!”
“妙啊!”陈永年用力拍了下周卫东的肩膀,“好一个‘星火暖炉’!土办法,大智慧!原理图赶紧细化!赵师傅,这‘暖炉’的壳子怎么造得又轻又隔热,看你的了!”
方案迅速成型。他们在发动机头部关键区域设计了一个精巧的、带有微型燃烧室的“预热腔”。利用少量燃料预先燃烧产生的稳定热流,像暖炕的热气一样,持续均匀地烘烤着主燃料的喷注器和点火区域。外面再包裹上赵大勇带着徒弟们用特殊耐高温纤维和薄铝箔精心制作的轻质隔热层,如同给核心穿上了一件保暖内衣。
又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低温试验再次开始。铁皮柜内的温度被强行降至零下十几度。这一次,控制台前的气氛格外凝重。周卫东负责监控预热腔的温度曲线。当仪表显示预热腔内部温度缓缓而稳定地攀升,最终达到预设值时,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了点火指令。
滋……啪!点火电嘴闪出蓝白色的电弧。
呼——!一股稳定而有力的蓝色火焰,瞬间在喷管尾部蓬勃燃起!没有延迟,没有闪烁,稳定得如同盛夏的篝火!它持续燃烧着,发出令人心安的、低沉而均匀的轰鸣。
“成功了!低温点火成功!”控制台前爆发出压抑己久的欢呼!
周卫东紧盯着那稳定燃烧的火焰,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镜片上早己蒙上了一层激动的薄雾。赵大勇咧开嘴笑着,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用力捶了一下周卫东的胳膊:“好小子!真有你的!这‘暖炕’点子,神了!”
陈永年站在人群后面,没有欢呼,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束在严寒中稳定燃烧的蓝色火焰,又看看眼前这群激动得脸色发红的年轻人,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嘴角却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无比欣慰的弧度。这束在严寒中倔强燃烧的蓝色火焰,不仅驱散了低温的魔障,更像一颗在冻土深处顽强萌发的种子,昭示着某种不可阻挡的生命力。它燃烧在简陋的铁皮柜里,也燃烧在每一个三线航天人滚烫的胸膛中。
日子在算盘的噼啪声、车床的轰鸣声和试验台间歇的怒吼声中悄然滑过,山间的野花开了又谢,溪流涨了又落。时间之轮沉重地碾过1976年。那一年,整个国家的天空都笼罩着沉重的阴云。山外的消息,通过稀少的报纸和偶尔进山的补给车,断断续续地传进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带来的是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说的迷茫。广播里哀乐低回,石洞中,许多人默默摘下帽子,长时间的静默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悲伤像山间的浓雾,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任务并未中止,但推进的步履明显变得沉重。试验台依旧不时发出轰鸣,但那声音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锐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滞涩。周卫东依旧伏案于灯光下,图纸上的线条依旧清晰,但心绪却时常被山外的风潮搅扰。他收到妻子李秀兰的信,字里行间透着担忧和外面世界的混乱。他提笔回信,千言万语到了笔尖,却只化作简短的几句:“秀兰,我一切安好。山里一切如常,任务在推进。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勿念,卫东。”他将信纸折好,封入信封,贴上邮票。这封信将和无数工友的家书一起,等待不知何时才会进山的那趟邮车。山外的风雨飘摇与山谷内沉重的坚守,仿佛两个割裂的世界。
1977年,春寒料峭,山谷里却悄然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山外的消息开始变得明朗,广播里的声音充满了拨乱反正的决心和重整河山的豪迈。这股风,也终于吹进了闭塞的山沟。
一天,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艰难地驶入厂区,带来了久违的部委正式通知:任务代号正式命名为“砺剑一号”!要求加快研制步伐,确保按期完成定型任务!文件末尾鲜红的印章,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沉寂己久的山谷。
“同志们!”在全厂动员大会上,陈永年站在简陋的主席台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洪亮,在山谷间激起阵阵回响,“‘砺剑’!好名字!咱们在山沟里磨了七年!图纸堆成了山,算盘打烂了不知多少把!眼泪,汗水,甚至……血!都浇在了这台‘星火’上!现在,是时候让它出鞘了!拿出咱们三线人最后一把力气!为了‘砺剑’,拼了!”
“拼了!!!”台下,群情激奋,吼声震天。积压了太久的沉闷和压抑,在这一刻化作沸腾的力量。周卫东站在人群中,感受着那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冲击着耳膜,胸中沉寂己久的火焰被彻底点燃,烧得他眼眶发热。他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决战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谷。总装车间灯火彻夜长明。周卫东作为技术骨干,几乎长在了车间里。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和工人们一起,用最精密的量具,一丝不苟地测量着每一个关键尺寸;用戴着白线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光洁如镜的喷管内壁;仔细检查着每一根管路的连接,每一个螺栓的扭矩。赵大勇带着徒弟们,日夜轮班守在老旧的真空炉旁,像守护着最珍贵的瓷器,严格控制着核心部件的热处理曲线,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空气里弥漫着机油、金属和一种高度专注的紧张气息。
终于,1978年初秋,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山谷里层林尽染,色彩斑斓,仿佛大自然也在为这一刻盛装。
“砺剑一号”燃气发生器定型样机——那凝聚了八年血汗与智慧的银灰色圆柱体,被稳稳地吊装进经过强化的试车台支架,如同战士披甲,即将迎接最终的检阅。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自信的光芒。
周卫东站在控制洞的观察窗前,手心依旧微微出汗。八年时光,如同一部无声的胶片在他脑中飞速倒带:初入山沟的泥泞暴雨,石洞中昏黄的灯火,算盘的噼啪,撕裂的初样机,严寒中那束稳定的蓝色火焰,还有无数张疲惫而坚毅的面孔……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台沉默而完美的造物上。他深吸了一口山谷清冽的空气,里面带着松脂和成熟野果的香气。
“各系统最终检查完毕!”
“燃料加注完成!”
“安全区清场确认!”
“点火程序启动!”
清晰的指令通过广播传遍山谷。这一次,没有震耳欲聋的倒计时,只有一片屏息凝神的寂静。山风似乎也停止了吹拂,鸟儿停止了鸣叫,连洞顶那常年不断的滴水声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试车台那个银灰色的身影上。
“点火!”
指令干脆利落。
嗡……预燃室首先传来低沉而稳定的蜂鸣。
紧接着——
轰!!!
一声磅礴、雄浑、充满力量的轰鸣骤然爆发!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巨龙苏醒,发出震彻山谷的咆哮!金红色的烈焰,不再是初次的狂暴无序,而是凝聚成一股笔首、稳定、刚劲有力的火流,从喷管尾部喷涌而出!它持续地喷射着,发出均匀而充满自信的怒吼!灼热的气流将试车台后方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起来,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山壁,回荡在层林尽染的山谷间。
控制洞内,所有仪表的指针都在设计值的绿色区域内平稳运行!压力曲线光滑稳定!温度曲线完美吻合!振荡监测器上,只有极其微弱、完全可以忽略的背景噪声!没有超限!没有波动!只有那持续、磅礴、完美无瑕的推力!
“额定工况运行稳定!”
“各项参数正常!完美达标!”
“持续运行时间……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当最终关机的指令下达,那磅礴的烈焰缓缓收敛、熄灭,只留下试车台上一缕袅袅的青烟和空气中弥漫的、带着成功气息的硝烟味时,整个山谷陷入了短暂的绝对寂静。
下一秒,控制洞里、车间门口、山坡上所有能望见试车台的地方,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成功了!!!”
“我们成了!!!”
“砺剑!砺剑出鞘了!!!”
欢呼声、呐喊声、激动的哭泣声、用力捶打胸膛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声浪,在山谷间猛烈地冲撞、回荡!工人们从各处涌出,不顾一切地冲向试车台方向!他们挥舞着手臂,有的跳着,有的互相紧紧拥抱,泪水在布满油污和汗水的脸上肆意流淌!八年!两千多个日夜的煎熬、汗水、失败、坚持,所有的沉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冲天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泪水!
陈永年没有冲出去。他依旧站在控制洞的观察窗前,背对着沸腾的人群。周卫东看见老组长抬起手,用力地、反复地抹着自己的眼睛,肩膀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着。那宽阔的脊梁,此刻在窗外透进的秋日阳光里,微微佝偻着,承载了太多,也终于卸下了太多。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双曾锐利如鹰、也曾布满血丝疲惫不堪的眼睛,此刻通红,却闪烁着一种周卫东从未见过的、近乎神圣的光芒,清澈而明亮。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大手,紧紧、紧紧地握住了周卫东同样沾满汗渍的手。两代航天人的手,在这一刻,跨越了岁月和艰辛,传递着千钧的份量和无言的千言万语。那紧握的双手,是无声的誓言,也是胜利的丰碑。
周卫东站在欢呼沸腾的人群边缘,目光越过激动的人潮,望向那静静矗立在试车台上、余温尚存的“砺剑”之心。八年光阴,从青涩到沉稳,所有的艰辛、迷茫、失败与狂喜,都沉淀下来,化作心底最深沉的潮涌。他忽然想起新婚不久便离家,想起女儿出生时只能在千里之外对着电报傻笑,想起妻子信中那句“家里都好,勿念”……他抬起头,望向山谷上方那片被火箭尾焰映照过、此刻湛蓝如洗的秋日长空。苍穹无垠,星火己燃。
> 算珠隐青山,
> 深谷铸剑芒。
> 青丝化霜雪,
> 苍穹路正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