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烬余火）
落霞宗，外门丹房，地肺房。
浓得化不开的热浪裹着刺鼻的焦糊与硫磺气味，沉甸甸地压在狭长的石室内，几乎凝成实质。墙壁被炉火常年熏烤成暗沉的赤褐色，早己分不清原本的岩面纹理。空气浑浊得呛人，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像是咽下了一把灼热的砂砾。无数条粗壮的暗红色泥胎管道，如同巨兽腐烂的内脏，从洞壁深处延伸出来，汇聚至房内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火口上。火口上方，劣质的铁精丹炉被炙烤得嗡鸣作响，炉壁隐约泛起危险的暗红。
汗水沿着林昭赤裸的、沾满炭黑色油污的脊背肆意流淌，留下蜿蜒的痕迹，又在高温中迅速蒸干，凝结成一层难受的粘腻。他屈着身，精瘦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因为长时间的负重和高温而酸痛僵硬。脚边是堆积如小山的粗炭碎块，他用一柄边缘崩裂的铁锨，机械而沉重地将这些蕴含暴烈火灵力的燃料，填入面前那个仅比狗洞大上少许的方形火口。
“哗啦——噗！”
粗炭滑入火口，腾起一股裹挟着浓烟和火星的灰云。灼热的气流燎过他面颊，带来刺痛的窒息感。
“磨蹭什么呢！没吃饭的废物！”一声粗哑刻薄的厉喝如沾了油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昭紧绷的神经上。监工赵虎腆着肚子踱过来，油腻的肥脸上，一双细眼满是苛待的快意。他是赵氏的旁支，在这外门底层，便是土皇帝般的存在。沉重的牛皮靴踹在林昭身边的炭堆上，激起更大一片呛人的烟尘。“三号炉的火力弱得像老娘们吹灯！耽误了陈执事的炼丹时间，你小子十条贱命都赔不起！给我烧！往死里烧！”
林昭抿紧干裂的嘴唇，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在口中弥漫开。胃部早己空得发疼。赵虎不仅克扣了他的辟谷丹，今晨更是变本加厉，罚没了本该发放的、微薄得可怜的两块下品灵石——那是他补充体力，尝试感应天地灵气恢复一丝修为的唯一指望。重压之下，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荒谬与不甘翻涌上来。神识深处烙印的那些移山倒海、熔炼星辰的控火神术，那些挥手间引动九天雷火炼制天阶道丹的浩瀚记忆碎片，与眼前这逼仄、污秽、如同地狱熔炉一角的残酷现实，形成了撕裂般的讽刺。
他曾是傲立九天仙道绝巅的丹圣，一个响指可令万火臣服，一口丹炉便是造化熔炉！可如今……
沉重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并非完全来自于这污浊的空气。那是源于灵魂深处，被禁锢在这孱弱凡躯之中，被这屈辱现实踩在脚下的滔天不甘！宛如龙困浅滩，神力空有却动弹不得！
“是，虎师兄。”林昭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嘶哑地应道，手中的铁锨铲起更大一捧炭块。他能感受到赵虎那股毫不掩饰的恶意，如同跗骨之蛆。记忆碎片里，某个需要精细控火的丹诀片段下意识闪过。凝息法…沉心聚意，以神驭火，哪怕是最低等的凡火……
他闭上眼一瞬，压下烦躁，试图集中几乎干涸的精力。精神高度凝聚，忽略掉身体的疲惫与灼痛，艰难地捕捉着火口下那团暴躁火焰最核心的躁动频率。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感应产生了。
并非前世心念转动间火海生息的绝对掌控。此刻的感应，如同在奔涌浑浊的泥石流中，试图徒手抓住一条冰冷滑溜的活鱼。笨拙，生硬，充满了凡人初涉道途的艰难。每一次尝试引导火焰核心，传来的都是一种狂暴无序的反噬，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经脉源头。额角青筋剧烈跳动，剧痛钻心。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一丝极其微弱的灵力，在他的引导下，艰难地缠绕在火焰躁动最猛烈的一个核心点上，如同给挣扎狂兽套上一个无形的、随时会崩断的缰绳。
炉膛内熊熊燃烧的暗红色火焰，猛地一顿！
那炽烈奔涌的火舌，像被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挡了一下，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迟滞！火焰跳跃的幅度小了一些，爆燃的火星也收敛了三分。火口传来的风压呼号声，有了刹那的减弱。
成功了？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念头闪过林昭脑海。
“哼，算你识相！”赵虎并未察觉到那电光火石间的火焰异样，只以为是炭火压上去后的正常反应。他对着一个路过的瘦弱杂役学徒吼道：“孙猴儿！杵在那里当柴火吗！把这堆新到的‘引星草’送去杂物库！手脚麻利点！”
那叫孙猴儿的学徒，脸色蜡黄，明显气血两亏，应了一声，吃力地抱起角落里一捆用草绳粗糙捆扎的、干枯灰败的药草，踉踉跄跄地朝最深处、存放淘汰药渣和过期草药的仓库走去。仓库门常年半开，弥漫着一股混杂着发霉和苦涩的陈腐气息，如同被遗忘的角落。
赵虎再次斜睨了林昭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加完这筐炭，再去把一号丹房后面的药渣给我清干净！手脚麻利点！哼！”他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浊气，转身背着手，踱向下一个倒霉鬼。
林昭强撑着酸软的身体，将筐里最后一捧炭块倾倒入火口，腾起的炽热灰烬几乎糊了他一头一脸。他呛咳几声，用沾满黑灰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汗水淋漓的脸颊，拖着虚浮的双腿，穿过逼仄油腻的过道，走向最里端弥漫着霉味的杂物仓库。
推开门，那股陈腐苦涩的气息更加浓郁刺鼻，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药力余韵。角落里堆放着厚厚的灰黑色药渣，上面甚至攀附着几缕诡异的暗绿色霉菌。角落里，零散地丢弃着一些断裂的丹炉配件、报废的低阶玉瓶，还有大量早己失去生机、或是年份极低、灵气驳杂几乎等同于垃圾的药材残渣，如同被遗忘的尸骸。
林昭抓起靠在门后、几乎被油垢和药粉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竹笤帚，开始清理地上厚厚的灰尘。动作机械而麻木。前世一念洞悉万般草木至理的无上神识，此时在这具身体里，只剩下最基本也最原始的体力消耗所带来的沉重负担。
他扫着，挪动着脚步。角落里，孙猴儿抱来的那一大捆引星草半开着躺在地上，暗沉干枯，茎秆细弱卷曲，叶片灰败焦枯，是最劣等、最失败、早就该被当作垃圾处理掉的品相。在这充斥着药力残渣的空间里，它毫不起眼，如同石砾堆里的尘埃。
可是，就在林昭的目光掠过那捆引星草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微弱到几近于无，却又蕴含着一丝仿佛历经亘古沧桑的奇异波动，猛然间从那堆枯草的最底层逸散而出，径首撞入林昭的意识！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而隐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它无视了林昭此刻混沌疲惫的精神状态，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针尖寒芒！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手中的笤帚“啪”地一声脱手掉落在地！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绷紧如铁石！整个灵魂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雷霆劈中！
这不是寻常草木之属的灵韵！
那是一种……一种沉眠在遥远时代之前的气息！一种仿佛被凝固在亿万年前星空尘埃里的……星辰之力！尽管稀薄得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尽管裹挟在这具孱弱身体里感知模糊得近似于幻觉，但林昭的灵魂核心却在疯狂呐喊——
不会错！与前世丹炉引燃星河伟力的记忆碎片中，某些星辰本源的余韵……竟有某种古老而神圣的共鸣！
那深藏在凡人躯壳之下，源自丹圣的灵魂核心，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古神，猛地荡起了一圈深沉的涟漪！一股源于生命本源最深处的、近乎贪婪的渴望感，瞬间淹没了林昭的意识！去触碰它！去捕捉它！只要吸收掉那一点波动，哪怕只有一丝……一丝就够！
林昭猛地甩了甩头，几乎以为自己是在这高温缺氧的环境下产生了幻觉。不，那不是幻觉！身体每一寸血肉传来的那种空洞的、对精纯能量的原始渴望，是如此真实！那是他重生以来，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对高层次能量的极度匮乏所产生的本能！
他强压下内心的滔天巨浪，目光死死锁住那捆被随意丢弃在药渣堆旁的干枯药材。引星草？这名字在前世浩瀚的药典中，不过是用来炼制最低阶固本培元丹药都嫌其能量驳杂的凡草！怎么可能……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不顾一切冲过去抓起那捆枯草一探究竟之时，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像刀子般刺破了仓库沉闷的空气：
“林昭！滚出来！李松管事有令，让你立刻去三号炼丹室！”孙猴儿那张蜡黄惊恐的脸出现在门口，“催命了！说是王师兄炼‘止血散’伤了手，赵虎监工硬点你的名顶上！让你……让你一个人负责开炉炼丹！”
“什么？！”林昭的呼吸猛地一窒，心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强行从引星草带来的震撼中扯了出来。
止血散！
哪怕是最基础、最入门级的低阶丹药，对于他们这些连真正丹童都算不上的烧火杂役来说，也是难以企及的门槛！寻常需要两三个学徒协力，一个控火一个看药，才敢动手尝试炼制。如今……要他一个人？
他猛地看向仓库深处，那捆不起眼的引星草依旧静静地、灰败地躺在那里，可林昭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冰冷的寒意正顺着他的脊椎急速上窜。
这不是炼药！
这是赤裸裸的谋杀！借丹炉之威，行焚尸之实！
赵虎那张油腻肥脸上闪过的快意杀机，这一刻在林昭脑中变得无比清晰。
初燃的天火种子（重生之魂）刚捕捉到一丝蕴藏着古老星光力量的微芒，瞬间便被泼下了一盆冰冷的毒液，将他强行拖入了生死一线的杀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