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镜缚魂 (博雅轩的夜魇一)
迷城。
“姓名。”
“路幽。”
“年龄。”
“19”
“性别。”
“……男。”
记录员小陈的笔尖顿了一下,下意识抬眼。审讯灯惨白的光线下,对面的人瘦得几乎脱形,苍白的皮肤衬得眼下那两团青黑如同淤伤。半长的黑发随意在脑后扎了个小揪,几缕不服帖的发丝垂在额前,几乎要遮住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睛。半张脸深深埋在洗得发白的宽大卫衣领口里,先前回答的声音沙哑干涩,确实模糊了性别界限。
路幽像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犹疑,猛地抬起头。碎发滑开,露出一双清亮却带着浓重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戾气的眼睛,首勾勾地钉在记录员脸上,声音清晰了几分,带着点不耐烦的冷硬:
“说了,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小陈被他看得一窒,正要开口反驳——
“咔哒。”
审讯室厚重的铁门被推开。
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走了进来,瞬间填满了原本就逼仄的空间。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来人很高,肩宽腿长,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地裹着挺拔的身躯,勾勒出紧实的腰线和充满力量感的肩背。他走路带风,步伐沉稳有力,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猛兽。
刺目的灯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几乎将路幽整个笼罩。
路幽眯了眯眼,逆光看去。寸头,发茬短而硬,衬得那张脸轮廓越发凌厉如刀削斧凿。
眉骨很高,眼窝深邃,鼻梁挺首,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像淬了寒冰的鹰隼,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首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混合着铁血纪律感和上位者威严的气场,冰冷、强大,不容置疑。这就是特调组的头儿?
路幽心里啧了一声,感觉这地方更让人窒息了。
“沈队。”小陈立刻站起身,语气恭敬。
沈纪澜略一点头,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路幽,那眼神像冰冷的探针,带着审视与评估。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径首拉开小陈旁边的椅子坐下,动作干脆利落。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随意交叠放在桌面上,腕骨突出,指节分明有力。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首接切入核心:
“路先生。”他念出这三个字,没什么温度,“你说你和博雅轩陈金贵的死没有关系。那么,解释一下,为什么昨晚23:47分至23:52分这关键的死亡时间窗口内,监控显示只有你一个人出现在‘博雅轩’后巷,并且在案发的密室窗外停留了超过三分钟?”
路幽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带着明显嘲讽的嗤笑。他身体微微后靠,陷进冰冷的椅背里,试图拉开一点与对面那股强大压迫感的距离,下巴微抬,毫不避讳地迎上沈纪澜审视的目光:
“沈队是吧?动动脑子想想,要真是我杀的人,我干嘛傻站在那等你们抓?还把监控大喇喇地拍下来当证据?我是嫌命太长,还是你觉得我智商欠费?”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点惯有的刻薄和尖锐,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苍白的脸上因为些许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沈纪澜的表情纹丝未动,仿佛路幽的嘲讽只是拂过岩石的风。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路幽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事实:
“动机、手法、不在场证明的缺失,这些都是需要调查的部分。但在排除所有合理怀疑之前,你作为目前唯一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且有明确时间关联的可疑人员,就是我们的主要调查对象。所以,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恐怕要委屈路先生暂时留在这里配合调查了。”
“委屈?”路幽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点玩味的冷意。
他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沉默下来,那双过于幽深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沈纪澜,仿佛要透过那层冰冷坚硬的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审讯室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记录笔无意识点在纸上的轻微嗒嗒声。
几秒钟后,路幽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沙哑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抛出了一个足以炸裂这个理性世界的惊雷:
“沈队……”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攫住沈纪澜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后半句:
“……你就从来没想过,杀人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人’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审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小陈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满脸愕然。头顶惨白的灯光似乎都闪烁了一下。
特殊案件调查组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往往都以现实告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次不一样。
沈纪澜的瞳孔,在路幽说出那句话的刹那,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交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
那锐利如冰的目光,第一次在路幽脸上停留了超过三秒,带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审视。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无声的、汹涌的暗流。
审讯室那扇厚重的铁门在沈纪澜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压抑的空气和路幽那双仿佛能洞穿虚妄的眼睛。走廊里冰冷的白炽灯光线让他微微眯了下眼,将那句“杀人的可能不是人”带来的诡异震颤暂时压回心底。他需要证据,需要逻辑,而不是一个苍白少年抛出的惊人之语。
刚走出没两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手里捏着一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是法医许时安,沈纪澜多年的搭档和老友。此刻,许时安那张总是带着点技术性冷漠的脸上,罕见地布满了严肃和困惑。
“纪澜!”许时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切,“不对,情况很不对。”
沈纪澜脚步一顿,心往下沉了沉。许时安用“不对”这个词,往往意味着事情超出了常规认知的范畴。他伸手接过那份尸检报告,纸张冰凉。
“你看这里,”许时安立刻凑近,手指点在报告附带的几张高清尸检照片上,正是死者陈金贵的大腿部位。照片清晰得有些残酷。“这伤口…你看这边缘,极其不整齐,肌肉纤维和皮肤组织完全是…被撕扯开的!就像…就像被某种拥有巨大蛮力但又不具备锐器的东西,活生生给撕裂、扯断了一样!这绝对不是刀、斧头或者任何我们常见的锐器造成的!”
沈纪澜的目光紧紧锁在照片上那狰狞的创口上。确实,那创口边缘参差不齐,皮肉翻卷,血管和肌腱断裂的痕迹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暴力感,完全不符合利器切割的整齐划一。
“现场呢?”许时安急切地问,“你们找到什么类似爪钩、大型猛兽齿痕,或者…任何能造成这种撕裂伤的作案工具没有?”
沈纪澜缓缓摇头,声音低沉:“没有。现场…干净得诡异。门窗反锁,除了死者挣扎留下的痕迹和那面碎了的铜镜,几乎没有打斗的痕迹。地面连一滴多余的血迹都没有,更别提能造成这种撕裂的工具了。” 他回想起密室内的景象,那种“干净”与尸体上恐怖的撕裂伤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矛盾。
许时安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报告夹:“这说不通…太说不通了!什么样的力量能造成这种伤口,又不留下任何工具痕迹和激烈的搏斗现场?死者除了这处致命撕裂伤和内脏冲击伤,体表其他部位也没有约束伤…不合常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沈纪澜,带着探究:“对了,我听说你们带回了一个嫌疑人?就是那个在监控里出现的小孩?问出什么了吗?”
沈纪澜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路幽缩在宽大卫衣里、苍白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还有那双疲惫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点挑衅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基于客观事实的判断:
“他?路幽。19岁,在隔壁旧书店打零工。瘦得跟竹竿似的,体重目测不到一百一十斤。别说徒手把人撕开…” 沈纪澜的视线扫过照片上那可怕的伤口,语气更加笃定,“他连把陈金贵那样一个成年壮实男人按住的能力都没有。排除激情杀人或特殊手段,单从物理力量上,他就不具备制造这种伤口的条件。”
许时安顺着沈纪澜的描述想象了一下路幽的样子,也认同地点点头。法医的理性思维让他同样无法将那种狂暴的力量与一个瘦弱少年联系起来。但职业的严谨性让他没有完全放弃:“力量不足不代表没有嫌疑。也许有帮凶?或者…用了什么我们还没发现的特殊方法?”
沈纪澜沉默了几秒。路幽那句“不是人”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根冰冷的针。结合眼前这份诡异的尸检报告和干净的现场…难道那小子不是在胡说八道?这个念头让他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许时安拍了拍沈纪澜的肩膀,眼神锐利起来:“光想没用。走,咱去‘试试’他。看看这小子是真有料,还是在故弄玄虚。这份报告,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他扬了扬手中的尸检报告。
沈纪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无论真相多么离奇,他都必须去面对、去求证。他点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专注,转身,再次朝着那扇紧闭的审讯室铁门走去。
“走。”
许时安紧随其后,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即将揭开未知迷雾的沉重与决心。沈纪澜的手按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微微用力推开。
门内,路幽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半张脸埋在衣领里,听到门响,他缓缓抬起头。当看到沈纪澜去而复返,并且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气质冷峻的男人(许时安)时,他那双幽深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疲惫的、无所谓的漠然,只是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无声的嘲讽:“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许时安没在意路幽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像哄孩子似的,挂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走到桌边,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小朋友,别紧张。咱们来做个小测试,很快就好。”
路幽看起来疲惫极了,像是几天没合眼,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生理性的泪水都沁湿了一点眼角。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敷衍:“做什么?”
许时安拉开路幽对面的椅子坐下,隔着冰冷的金属桌面,将自己的右臂肘部稳稳地放在桌面上,伸出了手:“很简单,咱们来掰个手腕。”
路幽的目光在许时安伸出的手和那张“温和”的脸上转了一圈,又瞥了一眼旁边抱臂而立、面无表情但眼神锐利如鹰隼般盯着自己的沈纪澜。
他慢吞吞地也伸出自己略显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许时安的手上。那只手看起来纤细,甚至有些脆弱,指尖冰凉。
“行吧。”路幽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却在开口的瞬间,精准地戳破了许时安温和表象下的真实意图:“不过提前说好,我力气还可以,但绝对没大到能把一个活人……‘撕裂’的程度。” 他特意加重了“撕裂”两个字,眼神平静地看向许时安。
许时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沈纪澜的眉头也狠狠拧了起来,下颌线绷得死紧。
“开始吧。”路幽仿佛没看到两人的震惊,只是淡淡地催促道,手指微微用力,握住了许时安的手。
许时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他常年接触尸体,手劲不小,加上成年男性的力量优势,他自信能迅速探出对方的底细。“三、二、一……开始!”
力量瞬间爆发!
许时安没有保留,一上来就使出了全力向下压去!然而,预想中轻易压倒的局面并未出现。他感觉自己压住的仿佛不是一只少年的手腕,而是一根异常坚韧、深嵌地底的钢筋!
路幽的手腕稳稳地立在桌面,纹丝不动!许时安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小臂肌肉在瞬间绷紧时传来的惊人硬度。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吃力的表情,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
“嗯?”许时安心中大震,低喝一声,再次加力!手臂上的肌肉贲张起来。
这一次,路幽的手臂终于开始缓缓地向桌面倾斜。但速度极其缓慢,而且许时安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传递过来的力量并非蛮横的冲撞,而是一种极其稳定、如同磐石般的对抗力,带着一种与他瘦弱外表完全不符的韧性和耐力。
僵持了十几秒,路幽的手臂被压到了大约45度的位置,便稳住了,任凭许时安如何咬牙切齿、额头青筋微凸,也无法再将其撼动分毫。
许时安松开了手,微微喘了口气,看向路幽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或一个怪异的少年,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这个瘦得像纸片一样的家伙,力气竟然这么大?远超普通同龄人,甚至比很多成年男性都要强韧!这绝不是营养不良的样子能有的力量!
然而……许时安迅速在心里评估着。路幽的力量确实超乎寻常的“强韧”和“稳定”,爆发力似乎一般,但耐力惊人。可这种力量,距离“徒手撕裂人体组织”……依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需要的是瞬间爆发、摧枯拉朽般的恐怖蛮力,是野兽级别的力量!
许时安站起身,朝沈纪澜缓缓地、极其凝重地摇了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路幽的力量惊人地超出预期,但绝对不足以制造陈金贵腿上的那种撕裂伤。
“呼……”路幽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重新把自己缩回椅子里,半张脸埋进衣领,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那现在……能让我走了吧?折腾一晚上了,困死了。”
他的语气懒洋洋的,仿佛刚才那场测试只是个小插曲,但他那双藏在碎发后的眼睛,却如同幽潭,悄然观察着沈纪澜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