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上的字迹依旧细弱，但似乎比昨日稳了一点点，像在泥泞里小心迈步。)
日期： 爹走了好些天了
天气：有时阴，有时露出点阳光，不暖和。
娘……还在家。
可她不像是在这个家里。
那天埋了爹回来，娘也跟着进了门。她没像奶奶那样躺倒，也没像以前那样忙里忙外。她就那么……在屋子里晃。像一片找不到地方落的叶子。
堂屋的白布条还在，娘看见了，眉头就皱起来，像是嫌碍眼。她动手把几条特别挡路的扯了下来，胡乱卷了卷，塞到了角落里。地上的泥脚印子还在，她也没扫，就绕开走。爹的药篓还挂在墙角，娘走过的时候，眼睛瞟都不瞟一下，好像那是个没用的破烂。
灶房里冷锅冷灶好几天了。这天早上，娘终于去了灶房。我听见舀水、刷锅的声音，心里偷偷松了口气，像堵着的石头移开了一点点。也许……娘好了？
我扒在灶房门口，小心地往里看。娘背对着我，在生火。火点着了，锅里添了水。她拿着水瓢，站在锅边，看着锅里慢慢冒起来的热气，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看什么稀奇东西，又像是在发呆。水都快烧开了，咕嘟咕嘟响，她才像突然惊醒一样，慌慌张张地抓了一把糙米撒进去。
饭煮好了，有点糊味儿。娘盛了两碗，一碗放在小桌上，一碗她自己端着，坐到门槛上，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她吃得很快，很安静，眼睛一首盯着门外那条上山的路，好像等着谁会从那条路上走下来。可那条路上，除了风，啥也没有。
我端着碗，坐到离她不远的小板凳上。碗里的粥很烫，我吹着气，偷偷看娘。娘的脸侧对着我，下巴尖尖的，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她的嘴唇紧紧抿着，一点表情都没有。她没看我，一眼都没看。明明离得这么近，可我觉得中间隔了好远好远，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厚厚的墙。
“娘……” 我鼓起勇气，很小声地叫了她一声。
娘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被小石子打中了。她没抬头，也没应，只是更快地扒拉了几口碗里的粥，然后站起身，把空碗拿到灶台边，胡乱用水冲了冲，就转身进了她和爹原来睡的那个小屋。
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了。没上闩，但关上了。
我端着那碗还没吃几口的粥，坐在板凳上。碗里的热气慢慢散了，粥也凉了。堂屋的白布条在风里晃了一下，影子投在地上，像条扭动的蛇。
下午，娘从屋里出来了。她手里拿着针线和一件旧衣服，坐在堂屋门口的光亮处缝补。针线在她手里动着，可她的眼睛，又飘向了门外，飘向了山外。针尖好几次差点扎到手指头，她也没在意。
我蹲在院子里，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以前爹在的时候，娘缝衣服，爹就坐在旁边，一边搓麻绳，一边跟娘说话，有时候还哼两句山歌。娘听着，嘴角会弯起来。可现在……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嗤啦”声，和风穿过破窗户的呜咽。
我抬起头，看着娘缝衣服的侧影。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另一半隐在阴影里。她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模样。那根无形的墙，好像更高了。
我想起爹以前带回来的甜果子，娘总会先掰一小块塞进我嘴里。我想起娘给我梳头时，手指头轻轻刮过头皮的温柔。那些……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雾，看不清了。
“娘，”我又试着小声开口，手里捏着一根枯草，“你……你缝的是爹的褂子吗？” 爹有件褂子，肩膀那里磨破了。
娘穿针引线的手，猛地一顿！那根细细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她的食指指腹！
“嘶……” 娘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一颗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像颗小小的红豆。
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头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然后，她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看向了我。
她的眼神……好复杂。有痛楚，有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我完全看不懂的疏离和……烦躁？那眼神像冰水，浇得我一个哆嗦。她飞快地低下头，看着那件旧衣服，声音硬邦邦的，像块冻硬的石头：
“……不是。是你爹的，又怎么样？穿不着了……”
说完，她用力扯断线头，把衣服和针线胡乱一卷，又起身回了小屋。
门，再次轻轻关上。留下我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看着地上那颗被娘踩进泥里、己经看不见的小小血珠。
晚上，天快擦黑的时候。我肚子有点饿，想去灶房看看有没有吃的。路过爹娘那屋的窗户，窗户纸破了个小洞。我无意中往里瞟了一眼。
娘背对着窗户，站在床边。她面前摊开着一个……蓝色的包袱皮！就是我昨天发现不见了的那个！包袱皮里，放着几件叠好的衣服——是娘的！娘正把一件衣服小心地叠好，放进包袱里。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像被雷劈中一样，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娘……在收拾包袱？她要走？像上次那样？
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堵得我喘不过气。我想冲进去问，可脚像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娘收拾包袱的样子，那么专注，那么……坚决。
就在这时，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窗户！正好对上了我从小洞往里看的眼睛！
娘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但很快就被一种更深的冷漠覆盖了。她飞快地把包袱皮卷起来，系好，塞到了床铺最里面，还用被子盖住。然后，她几步走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了门！
我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
娘站在门口，逆着光，脸色阴沉地看着我，声音像掺了冰碴子：“看什么看？还不去睡觉！杵在这儿当门神啊？”
她的语气又凶又冷，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我一个字也不敢说，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回了奶奶那屋。奶奶依旧面朝里躺着，好像外面天塌了都跟她没关系。
我爬上床，钻进冰冷的被窝，把自己缩成一团。
娘的眼神……好吓人。
那个包袱……还在。
她要走。
爹走了。
娘……也要走了吗？
没有人要我。
（“要”没有写，画了个小人被推开的手势）
屋里好静。
娘像影子。
影子也要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