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破了个大窟窿。雨不是下的，是倒下来的。砸在屋顶的茅草上，噼里啪啦，像炒豆子，吵得人脑仁疼。风也变了脸，不再是白天暖烘烘的，变得又冷又凶，呜呜地嚎，像山里的老狼在哭。窗户纸被风吹得啪啪响，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撕烂。
冷风从门缝、窗户缝里钻进来，钻进衣服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奶奶把家里几个破盆和豁了口的碗都找出来了，放在漏雨的地方。屋顶挡不住这疯了的雨，水珠子滴滴答答，掉在盆里碗里，声音又急又乱。
我缩在奶奶身边，裹着家里那床最厚的旧棉絮，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奶奶搂着我，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油灯那点小小的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墙上影子乱晃，看着怪吓人的。
“奶奶，”我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有点抖，“雨这么大，爹……爹在哪儿啊？” 白天爹进山时的太阳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奶奶没立刻说话，她搂着我的手臂紧了紧，眼睛死死盯着黑洞洞的窗外。她的脸在昏暗的光里，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了。
突然，奶奶猛地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手又干又糙，还有点凉。
“别出声！”奶奶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动什么东西，带着我从没听过的害怕，“听！仔细听！”
除了哗哗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还有别的声音。一种闷闷的、轰隆隆的响，从很远很深的地方传过来。不是天上打雷，雷声脆。这声音在地底下，在山肚子里滚，像……像好多好多大石头从很高的地方滚下来，越滚越近，越滚越响！
**轰隆……咔——嚓！**
连我们脚下的地都在抖！桌上的破碗也跟着跳了一下，水溅了出来。
奶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好难看，白得像糊墙的纸。她捂着我的那只手，指甲抠得我脸皮有点疼。她的嘴唇一首在哆嗦，像是在念叨什么，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的心，也跟着那地底下滚过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咚咚地砸，又沉又冷，像揣了块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吓人的滚动声好像停了，只剩下雨还在发疯一样往下倒。
就在这时——
“砰！砰！砰！砰！”
又急又重的砸门声，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比雨声还响，还吓人！门板都在晃！
“谁啊？！”奶奶的声音尖得变了调，手一下子松开了我。
门外没人答应，只有更猛烈的砸门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混在风雨里。
奶奶哆嗦着站起来，摸黑走到门边。她的手在门闩上摸索了好几下，“嘎吱”一声，拉开了门。
一股冰冷刺骨的风，裹着雨和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儿、烂树叶味儿，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油灯的火苗“噗”一下灭了！屋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门口，模模糊糊站着个人影。借着一点点外面微弱的天光，只能看出那人从头到脚糊满了厚厚的泥巴，像个泥人，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身上冲下泥汤子。他手里好像提着个啥，光很弱，根本照不清他的脸。
是山腰的李二叔！他常和爹一起进山。
“李…李二？”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那个泥人喘着粗气，像拉破风箱，呼哧呼哧的。他看着奶奶，又好像看了看黑漆漆的屋里。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是砂纸在刮：
“阿…阿婆……” 他喘得更厉害了，话像是被泥巴糊住了，挤得很艰难，“塌…塌方了……老鹰嘴……整片山…垮…垮下来了……”
他停了一下，大口喘气，好像下一句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黑暗里，他好像不敢看奶奶，低着头，那嘶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雨水砸下来：
“……树根哥……**没了**……”
没了？
爹……没了？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疙瘩，猛地塞进了我的耳朵里！脑子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个马蜂窝炸开了！刚才还觉得冷得发抖，这会儿突然感觉不到冷了，也感觉不到雨声风声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啥也看不见。耳朵里嗡嗡响，只有李二叔那破风箱似的喘气声，和他最后那句“没了”，在脑子里一遍遍响。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门口那个黑乎乎、滴着泥水的影子。爹……那个会唱歌、会给我捡果子的爹……没了？
“奶奶……” 我想叫奶奶，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噗通！”
一声闷响！
是奶奶！她刚才站的地方，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奶奶！” 我尖叫起来，声音又尖又利，在黑屋子里特别吓人。我什么都看不见，凭着感觉扑过去，手在地上乱摸。
摸到了！是奶奶的衣服！冰凉的！湿漉漉的！
“奶奶！奶奶！” 我使劲摇她，可奶奶一动不动。我的手摸到她的脸，也是冰凉的。
“阿婆！阿婆！” 李二叔也慌了，扔下手里的东西（好像是灯，掉在地上，唯一的光也没了），冲进来帮忙。
黑暗里，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我自己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心跳。
我跪在奶奶身边，摸着奶奶冰凉的手和脸，脑子里还是嗡嗡的，像塞满了棉花。李二叔那句“爹没了”像根针，不停地扎。
爹没了？
再也……回不来了？
一股冰冷的、像是掉进了冬天最深水潭里的感觉，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一下子淹到了头顶！我张大了嘴，想喊爹，想哭……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刺刺的干草，又扎又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泪，滚烫滚烫的眼泪，自己就涌了出来，顺着冰凉的脸颊往下淌，滴在奶奶冰凉的手上。
黑。
好黑。
好冷。
爹没回。
奶奶倒了。
（“倒”字不会写，画了个小人躺在地上的简笔画）
冷到骨头里。
（小蝴蝶的日记本被泪水浸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