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得石头都发烫，风也是热乎乎的。娘回姥姥家好多天了，爹坐在院坝里那个磨得光溜溜的木墩墩上，捣鼓他那个宝贝药篓。篓子好旧了，竹条都黄了黑了，还破了好几个洞洞。爹手里拿着一把粗粗的麻绳，手指头又粗又黑，全是茧子和口子，像老树皮。他低着头，把绳子使劲往破洞里穿，拉紧，再打个死疙瘩。绳子勒进他手指里，我看着都替他疼，可爹好像没感觉。
“爹，”我蹲在边上，用根小树枝戳地上的蚂蚁，“你这篓子都补了多少回啦？换个新的呗？” 我见过镇上杂货铺里有新篓子，亮晶晶的。
爹抬起头，嘿嘿一笑，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换啥换？补补一样用！新篓子贵哩，能买好些盐巴，够咱家吃好久。”他拍拍补好的地方，挺满意，“结实着呢！明个儿还得靠它装货。”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有点点失望。新篓子多好看啊。
“来，囡囡，别玩蚂蚁了，听爹给你唱个歌儿！”爹把药篓放到一边，搓了搓手。
我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挨着爹的腿坐好。我最喜欢听爹唱歌了！爹的嗓子有点哑，像被风吹破的窗户纸，可调子一哼起来，就带着山里的味道，像溪水流过石头缝儿。
爹清了清喉咙，那调子就悠悠地飘出来了：
“太阳出来嘛——啰喂！照山崖哟——喂！
崖上的花儿嘛——啰喂！朵朵开哟——喂！
采药的人儿嘛——啰喂！心欢畅哟——喂！
盼着回家嘛——啰喂！见囡囡哟——喂！”
调子弯弯绕绕的，像山里的路。我听得咧嘴笑，也跟着瞎哼哼：“盼着回家嘛——啰喂！见囡囡哟——喂！” 最后一个“喂”字，我使劲往上吊嗓子，结果岔了气，咳得脸通红。
爹笑得首拍大腿：“傻囡囡！不是那样吊！要平着出来，像这样——” 他又唱了一遍，还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
堂屋门口，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亮光缝我的褂子。褂子肩膀那儿磨破了。奶奶眼睛不太好，针凑得很近。她听着我们闹，没抬头，嘴角却弯弯的，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像晒干的核桃泡了水。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银闪闪的。
“爹，”我拽拽爹的裤腿，“你明天进山，还给我捡‘带字的纸片片’不？还有……还有上次那种红红的、甜甜的果子？” 我仰着脸看他，眼睛里全是光。那些纸片片上的字，像小虫子爬，可我就是喜欢看。果子更甜，比野地瓜还甜！
“捡！咋不捡！”爹的大手落在我头上，轻轻揉了揉，硬硬的茧子蹭得头皮痒痒的，“爹给你找，找最红的、最甜的果子！纸片片也捡，捡有好看字的！” 爹的手指头有股草药味儿，混着汗味儿，不好闻，可那是爹的味道，我使劲吸了吸鼻子。
“嗯！”我重重点头，心里美滋滋的，好像那甜甜的果子和神秘的纸片片己经揣在兜里了。
爹站起身，把那补丁摞补丁的旧药篓背上肩。篓子在他宽阔的背上，显得有点小。他走到院门口，回过头，黑红的脸上满是笑：“走啦！囡囡在家听奶奶话，别淘气！”
“知道啦！”我跑到门口，踮起脚尖，用力挥着小手。爹的身影沿着屋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往上走，越走越高，钻进那片绿得发黑的老林子，看不见了。林子静静的，只有知了在死命地叫。
我跑回奶奶身边。奶奶还在缝，针脚细细密密的。
“奶奶，爹唱的歌好听。”我说。
“嗯，好听。”奶奶应着，没抬头，手里的针线没停。
院子里，爹补篓子的麻绳味儿还没散干净。我学着爹的调子，小声哼哼：“盼着回家嘛——啰喂！见囡囡哟——喂……” 心里头暖乎乎的，像喝了碗热米汤。
天好蓝好蓝，云像棉花团。
我趴在屋里那张吱呀响的小方桌上，翻开了我的新本子——是上次爹用草药换的。(日记本扉页：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小蝴蝶 日记”，旁边画了一只不太像的蝴蝶，翅膀一大一小，还有几道像是眼泪的线条。)我拿起铅笔，想了想，一笔一划地写：
日期： 热天（画了个太阳）
天气： 大太阳（又画了个更大的太阳）
今天爹补药篓。爹唱歌，我学，学不会，爹笑话我。爹说进山给我捡甜果子和带字纸片。我高兴。奶奶缝衣服。（“缝”字不会写，写了拼音代替）爹走了。我想爹了。
写完了。字写得歪七扭八的，“爹”字好像写错了？不管了。我把本子合上，摸了摸封面那只画得不像的蝴蝶。
外头天还亮堂堂的，可到了晚上，躺在奶奶身边，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窗外蛐蛐儿叫，白天那股高兴劲儿好像跑没了。心里头空落落的，像丢了啥东西。
“奶奶，”我往她怀里拱了拱，奶奶身上有股淡淡的艾草味儿，“爹明天啥时候回来呀？” 明明爹早上才走。
奶奶没说话，只是用她干枯粗糙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拍得很慢，很轻。
窗户外头，黑漆漆的。不知道啥时候，风变大了，吹得门板哐啷哐啷响。那风凉飕飕的，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跟白天热乎乎的风一点也不一样。
远远的，大山肚子里，传来闷闷的响声，像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使劲捶鼓。
咚……咚……
奶奶拍着我背的手，突然停住了，就那么悬在半空。
我的心也跟着那闷响，咯噔一下，像是掉进了凉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