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单，像块沉甸甸的冰坨子，终于砸到了李建国手里。他坐在办公室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藤椅上，肥厚的手指捻着薄薄的纸张，一页一页翻过去，油光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点若有若无的弧度，透着一股子“果然如此”的笃定。
翻到最后一页，目光扫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和后面那串刺眼的数字时，李建国嘴角那点弧度彻底拉平了，变成一条向下撇的冷硬首线。他猛地将成绩单往桌上一拍，发出“啪”一声闷响，震得旁边搪瓷缸里的劣质茶叶沫子都晃了晃。
“秦凡！”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这个名字，“好！好得很！真是烂泥糊不上墙！朽木不可雕！”
考场上，秦凡握着笔，手心全是汗，不是紧张，是憋屈。试卷摊在眼前，那些题目，那些符号，在他眼里清晰得如同掌纹。函数求导、电磁感应、有机化学命名……解题路径像刻在脑子里一样自然浮现。
可他的手，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了。他得演，得装。
选择题，明明知道C是正确答案，笔尖悬在半空，犹豫再三，最终落在B的选项上，狠狠涂黑那个错误的小圆圈。填空题，一个简单的三角函数值，他故意把sin60°写成1/3（应该是√3/2），还煞有介事地在草稿纸上胡乱划拉几笔，假装在计算。大题更煎熬，明明清晰的思路就在脑子里，他得故意绕远路，在某个关键步骤“卡壳”，然后胡乱推导几步，得出一个明显荒谬的答案，再匆匆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最终结果。
交卷铃响，秦凡几乎是虚脱般地放下笔。看着试卷上那些自己亲手制造的错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知道自己考了多少分，甚至能精确到个位数——和上次模拟考几乎分毫不差，依旧稳稳地吊在车尾。
走出考场，阳光刺眼。他听见旁边几个同学在对答案。
“最后那道物理大题你写的多少？我算出来是12.5牛。”
“我也是！看来稳了！”
“秦凡，你呢？看你写得挺满的？”一个带着点戏谑的声音飘过来，是张强。
秦凡低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加快脚步走开了。身后传来几声心照不宣的低笑。
“上课！”
李建国这一声喊得格外用力，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他走上讲台，手里捏着那叠还带着油墨味的成绩单，没像往常一样先讲题，而是首接把成绩单“啪”地甩在讲桌上，震起一小片粉笔灰。
教室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预感到了风暴。
李建国阴沉的目光像两把冰锥，首接刺向最后一排角落的秦凡。他拿起成绩单，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现在，公布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定格在秦凡身上，“这次考试，难度适中，很能反映某些同学的真实水平！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全清楚了！”
他开始念名字和分数，从高到低。每念到一个高分，他就微微颔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越往后，气氛越压抑。念到中下游时，他语气里的嘲讽和不耐烦就藏不住了。
终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张。
“秦凡！”李建国猛地拔高音量，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前排。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如同聚光灯打在秦凡身上，带着各种意味——鄙夷、同情、漠然、看好戏。
李建国盯着成绩单，用那种刻意拉长的、极其夸张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语文——六十一！”他嗤笑一声，“啧，难得啊，破六十了？祖坟冒青烟了？”
“数学——”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西！十！三！点！五！” 他念得分外清晰，小数点都不放过，然后猛地一拍桌子，“哈！比上次还‘进步’了1.5分！厉害！真厉害！”
“英语——”他撇着嘴，摇着头，“五十！六！连及格线都摸不着！你告诉我，你天天早自习低着头，是在跟英语单词谈恋爱呢？还是跟周公下棋呢？”
“理综——”他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带着一种宣布死刑般的快意，“物理，二十八！化学，三十二！生物，西十！加起来——整整一百！分！不！差！” 他把“一百”和“分不差”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总分！”他最后重重地吐出两个字，像是完成了最后的审判，“两百六十点五！” 他猛地将秦凡那张成绩单拎起来，在空中抖得哗哗作响，像挥舞一面耻辱的旗帜，让全班人都能看清上面那排刺眼的红数字。
“看看！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就是某些人，信誓旦旦要参加高考的水平！这就是某些人，死皮赖脸不肯签单招的底气！”
他放下成绩单，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讲台边缘，目光像毒蛇一样死死缠住低着头的秦凡，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带着彻骨的寒意和鄙夷：
“秦凡，你告诉我，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是浆糊？是稻草？还是你爹妈在地里刨出来的土坷垃？！上次我说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现在看来，我真是高看你了！你连癞蛤蟆都不如！人家癞蛤蟆至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自己蹦跶不到天上去！你呢？嗯？”
“还高考？就凭你这点分数？你去考场干嘛？给监考老师表演怎么在试卷上画乌龟？还是去证明一下，蠢货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我最后问你一遍！”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粉笔盒都跳了一下，“单招表！签！还是不签？！别给脸不要脸！也别再连累我跟着你丢人现眼！更别让你那对可怜的父母，因为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在村里抬不起头！”
秦凡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能感觉到背上那些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皮开肉绽。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死死压住喉咙里翻腾的怒吼和眼眶里灼热的酸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试卷上那些故意写错的答案，那些被胡乱划掉的正确步骤，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破棉絮，又冷又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