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的清晨是被鱼群砸醒的。
冰窟窿才凿开一个井口大的黑窟窿,冻得发僵的鲱鱼便挤成银亮的一团,昏头涨脑浮到冰面,噼噼啪啪被捞起来。王猛提着满满一篓刚砸晕的青鱼甩进草棚,篾筐底下漏着冻成块的鱼血。
“今早掏了三篓子鲱鱼!窟窿底下像开了鱼行!”他喘着粗气嚷着,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底气。
底气来自海湾外那一片蠕动的“海”。
不是浪涌。是从海湾北面冻得发蓝的平原里漫过来的——一片无边无际、裹挟着灰黑色调的潮水,凝固不动却又缓慢向前流淌。人。成千上万的流民,像退潮后搁浅的滩涂上蠕动的蛏子,乌压压铺满了视野尽头所有的荒草坡和盐碱地。
“紫阳道长!”王猛冲进临时用整张鱼皮绷在石缝间避风的草棚。棚里矮榻上,紫阳真人枯坐如石,额角汗珠顺着苍灰的鬓角往下滚。他一手轻按在卧榻中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孩子脊背上,另一手食中二指虚引如剑势,气贯指尖,悬停在半空微微震颤。肉眼看不见的气劲裹着药汤苦辛味,正一丝丝顺着孩子的脊椎大穴往下渗。那孩子——小七,惨白脸上此刻竟有了一抹微弱的血色。
“北边……”王猛声音压了下去。
“知道了。”紫霄道长提着半桶滚烫的海藻汤跨入草棚,动作麻利地递给王猛,“水汽蒸腾间,贫道己感知北气淤塞,地脉扰动。是煞气?却又……缠绕着一股生机勃发之意?奇怪……”
他们身后,李三和赵铁背各自提着盛满冻鱼和刚劈好的松柴的木桶也一前一后挤进棚里。浓烈的鱼腥气和松脂的清香混合着草棚角落陶罐熬煮的药草苦涩,几乎让人窒息。阎罗刃抱着双臂靠在鱼鳞皮糊的门口处,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首首盯向门外那片灰黑色的潮涌。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率先挤出那冻结的人潮洪流,扑倒在插着破旗的矮墙豁口前。她背后用破绳绑着一个三西岁的娃娃,冻得青紫的小脸半埋在祖母油腻的头发缝里,只有一只眼露出来,死气沉沉地看向这处升腾着热气和鱼腥的盐场。
“给、给口汤……”老妇的声音劈在寒风里,浑浊的眼珠在众人身上无意识地转动着,最终停在李三提进来的那桶还冒着微白热气的海带杂鱼汤上。
“都、都饿疯了!”王猛端着自己的大陶碗,竟有些不敢看那娃娃枯井般无神的眼。他碗里粗粝的鱼皮汤晃荡了一下,溅出几点腥稠油星。
豁口外流民潮无声涌动。人挨着人,摩肩接踵。枯瘦如柴的身体裹着破烂棉絮或枯草,更有人赤脚踩在冻土上,青黑的脚趾肿得像冻硬的萝卜。人群中,几张迥异于麻木枯槁的面孔在移动——一个右臂空荡袖管甩动的精悍刀客背着一个昏厥的男人;一个扛着半截断锄当拐杖的老农被两个青壮扶持着;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眼神警惕如猫,腰后别着几支明晃晃的投矛……这些人夹在流民中,像浑浊水底闪过的金属残片。
“魁首!”一个独臂刀客猛地扒开堵在豁口前的两个流民,拖着一个壮硕却昏迷的人挤进矮墙内,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辽西边堡守备马成!被鞑子穿了肋条!我老胡拼死拖了他三天两夜!”他身后那昏厥的壮汉穿着破烂肮脏的棉甲,的肋下缠裹的布条上洇着大片发黑干涸的血渍,在寒风中硬得像块铁壳。
“金针婆婆!”豁口外响起急叫。人群分开一条小径,一个梳着道髻的中年道人打头,身后几人用树枝和破布抬着一副门板担架疾步而至。担架上一个鬓发皆白的干瘦老太婆闭目躺着,脸色蜡黄,只有胸口微微起伏。抬担架的几人眼神沉郁,其中一人背着一把半人高、裹满油布的阔刃斧头。这行人刚到矮墙豁口前,道人便向阎罗刃方向一揖:“贫道清虚,武当门下!金针婆婆在蓟州官道上散药救疫,不幸染了鼠瘟!恳请魁首庇佑,许我等入内暂避!”
矮墙后,李三端汤的手僵住。鼠瘟!人群一片死寂!
“让他们进来!西南角搭鱼皮棚!”张宇的喝令压过一切惊疑。没人敢质疑。豁口堵着的流民自动让开一条路,几个胆大的流民甚至自发帮忙抬着那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担架往里挤。道人清虚朝豁口内张宇所站方位深深一揖,又对身后那背阔斧的汉子低喝:“老何,布施药囊!”
叫老何的背斧汉子闷应一声,解下背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抖开!瞬间,浓烈的硫磺、艾草和不知名药材的混合苦辛气味浓烈炸开!老何抓起几大把药材粉末,扬手朝豁口内外的流民群撒去!“婆婆配的避瘟散!都沾上点!”
人群短暂骚动后便死寂!呛人的药粉裹着寒风刺入口鼻!流民们被药味呛得咳嗽,却也贪婪地吸入这带着希望的辛热之气!几个反应快的挤出人群,争抢着去够地上散落的药粉。
“何老哥!”豁口内一个浑身鱼腥的精壮渔民突然扒开挡在身前的人扑向老何,“是蓟门关的老何?”他眼中激动含泪。
背阔斧的老何猛抬头,斧刃在背后映着寒光:“小柱子?还活着!”
矮墙豁口内外刹那间死静消失,无数道声音嗡鸣起来。担架缓缓抬入更深处。
“魁首!”赵铁背从盐堆后疾步过来,身后竟有三西个穿着破烂袄褂的半大孩子拉扯着五头瘦骨嶙峋的黄牛!每头牛背上都压着几个被绳捆成捆、裹得密不透风的麻布卷!
“俺爹让背来投奔!”领头那孩子黑瘦得像炭,脸上两道被冻裂的血口子还外翻着,目光却凶得如同小豹子,“他说了!这麻袋里是七石春麦种!牛是种田的家伙!全、全送给魁首!就求……”他目光扫过草棚里那些瑟缩发抖的老弱妇孺,又望向外头那片灰黑的人潮,“就求给这些牛找口草,给……给娃们找个挡风的地!”
“老李!”豁口处另一声呼喝破空!两个满身泥点、浑身散发浓烈硝石气味的汉子跌跌撞撞分开人群挤进来!为首那汉子肩上扛着一大捆油布包裹的长圆物件!他首冲张宇所立位置而来,声音带着嘶哑的喜气:“俺是昌黎火器营的王狗子!营破前摸出来这些家当!炸不死鞑子!炸闯贼够用!”他哗啦抖开那浸满油渍的包袱皮,露出几根乌沉沉、套着皮箍的黑筒——正是闯军火铳营才能装备的制式手铳!甚至还有两捆油纸封紧的药捻子和一包用油纸裹了三层的精制硝粉!“魁首!俺们兄弟仨,跟着铳吃饭!”
草棚里的腥热气中掺杂了硫磺味、硝烟气、牲畜的腥臊、麦种的尘土气……各种气味混杂。豁口内外寂静无声,无数双眼睛望向张宇!
张宇站在草棚豁口处。肩头的伤口因寒气牵扯微微颤抖,腰间的玉玺硬如寒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瘸腿老农怀中紧抱的那几把铁锄锈迹斑斑;金针婆婆门板上那堆撒漏的干药叶子;火铳手油纸包里渗出的那抹黑灰色硝粉;黄牛背上麦种麻袋缝隙里漏出的几粒金黄谷子……像被砸破的宝箱,散落一地残片,却又在破败里透出灼人的生机。
他缓缓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指向草棚外侧那片新被扫清石块的宽阔冻土。
“王猛!”张宇声音不大,却如石锤砸冰,“带人!清平地界!搭草棚!”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动!
王猛带着一群扛铁锹木棍的流民冲向冻土荒滩,削平冻土疙瘩如同斩乱麻!豁口处流民自发让开通道。李三指挥几个流民孩子将那几捆救命麦种抱去草棚最内侧!赵铁背解下身上挂着海带的绳子,亲自去引那几头老牛!那帮抬金针婆婆的道人和护送的背斧老何被人流卷裹着,药囊被争抢着护住!
乱。前所未有的嘈杂混乱。草棚和豁口内外挤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如蜂巢!但混乱之中,无形的手在拨动——清虚道人将金针婆婆担架抬到草药气最浓的角落;那个叫王狗子的火铳手解下油布包袱小心护在怀里,被几个同样眼神精悍的汉子围住;背阔斧的老何带着小豹子般凶悍的孩子帮赵铁背牵牛!王猛在平整的冻土边缘挥汗如雨,一声吆喝便将新砍下的松木料递上肩……
一片喧嚣声中,阎罗刃的手搭在刀柄上,冰冷的眼掠过拥挤的人头,在几个目光飘忽、不断向草棚中心窥探的黑瘦汉子身上扫过。他无声地上前几步,像一道冰冷的壁垒切向那处不稳定的角落。
张宇站在最中心处。喧嚷的声浪几乎要将他撕碎,肩上深创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必须紧绷着肌肉才不致倒下。草棚的鱼皮棚顶低矮,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裹着无数种气味刺进鼻腔——垂死的寒气、奔命的浊气、牲畜污秽的腥气,混着生的汗味、麦种尘土的甜意、艾草硫磺的辛烈……
就在这片混沌的喧嚣浊流之上,在他腰间衣袍紧贴着的皮肉之下,那方沉重的螭钮印身正源源不绝地透出滚烫!
热。不是暖意,是烙铁似的灼烫!烧得他腰腹皮肉一阵刺痛!那东西在腰带的压迫下,像一颗在寒冰中被唤醒的熔岩核心!
他抬手,紧紧捂住腰间的衣袍。隔着粗布麻料,指肚分明感受到那冰冷硬物深处爆发的、带着龙威般的躁动与灼热!似在渴望饮血!似在渴求镇压!又像要吞噬这海量涌来的、活物的气!
嗡——
草棚深处,那原本在紫阳真人温和内力梳理下逐渐平稳呼吸的孩子——小七,突然间喉咙里爆出刺耳的尖啸!稚嫩的躯干疯狂抽搐起来!紫阳真人压在他脊背上的手竟被一股陡然爆发的阴寒力道震开!
“啊——!!!”
孩子的惨叫撕心裂肺!声波撞在草棚狭窄的空间里,又撞在潮水般涌动的流民心上!方才还在喧嚣的人潮陡然死寂!豁口内外,拥挤的数万道呼吸在那一刻齐齐停顿!
目光如万钧山岳向草棚中心倾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