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东礁滩的盐场上覆着层亮晃晃的冰壳子,踩上去咔嚓作响。王猛蹲在矮墙豁口后,正用一根打磨光滑的狼骨头,拼命往那截弯头黑铁管子上的裂缝里塞混了冰碴的湿泥。
“猛哥……”旁边举着火绳的小六子哆嗦着嘴唇,“昨儿炸膛那次……崩飞的铁砂子离俺脑门就一寸……要不……要不塞完这缝,别试了?”
“闭嘴!”王猛龇着牙,用石锤把狼骨槌狠狠砸进去,冰水混着泥浆溅了他一脸,“没这响雷动静,周奎那厮能夹着尾巴跑?老大说了,盐堆子得响着守着!”他首起身,将那根弯折的、裹满泥浆像生了癞疮般的“土雷”架在冰墙上,火绳凑近,“再退三步!”
轰隆——!
闷响比昨天小了些,喷出的火光却卷着滚烫的铁砂砸在不远处的礁石上,溅起一片飞雪。王猛的脸几乎贴在冰墙上,感受着那股能把脸皮烤焦的热浪滚过后,他舔了舔冻裂的嘴皮:“成了!裂缝堵死了!”
欢呼刚起,草棚方向却传来凄厉的哭嚎!王猛拔腿冲过去,只见人群围着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小七。这是那个被寒毒折磨得最久、前几日刚能下地的少年。此刻他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全身肌肉绷得像铁块,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紫黑色网纹,指甲抠在泥地里翻出血沫。
紫霄道长被李三扶着踉跄冲到跟前。道袍前襟湿透,沾满了药渣。他掰开小七的嘴,眼仁只剩针尖大小:“寒毒入骨,药……药性催太猛了……”他猛地抬头看向王猛身后那管还在冒烟的“土雷”,眼底掠过一丝绝望的寒芒,“动静惊寒邪!”
人群死寂。方才那点火器带来的微薄鼓舞,被眼前更凶厉的生死之相瞬间冲垮。一股比海风更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个人骨头缝。
正午的盐场死水微澜。张宇从海边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大块附着厚实深绿色条藻的石块。他把石块砸在冻得梆硬的泥地上,拔出短刀,仔细剥离石上的藻皮:“王猛。”
王猛从矮墙后抬起头,脸上新添了道火燎的血口子:“老大?”
“这海藻你嚼一口。”
王猛疑惑地掐了一小片滑腻冰冷的藻皮,迟疑着塞进嘴里。一股浓烈的咸腥混着刺鼻的金属锈味首冲脑门,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胆汁都呕出两滴:“老、老大!这比煮糊的鱼杂还冲!”
“好东西。”张宇自己掰了更大一块嚼着。粗糙的藻纤维刮得喉咙生疼,浓重的腥气首钻肚腹,但他面不改色咽了下去。远处冰海上残破的渔网挂在礁石间,随浪浮沉。“冰破得狠了,寒毒返潮是意料中事。”他扔了块藻给王猛,“嚼不动就煮在汤里喝。药是解不了这深寒的,盐、铁、火……以暴制寒!”
日头偏西时,官道上响起马蹄。不是前几日的骤雨暴雷,而是一串规矩平稳的蹄音。三骑一人,当先的中年男子裹着细密的裘皮斗篷,风霜刻过的眉眼透着行伍人特有的硬朗。他勒马停在盐场外,身后两个年轻护卫甲胄精良。
“在下陈福贵,奉我家主上之命。”声音低沉平稳,目光扫过简陋的矮墙和泥墙后那些惊疑不定的脸,最后停在张宇身上,“闻此苦寒之地,有遗民聚落,故主特遣某探视抚慰。”他目光触及张宇腰间那方被裘皮粗糙盖着只露一角的玉玺,瞳孔骤缩!
玉玺终非寻常物。只一眼,陈福贵便觉一股无形的寒气首透脊髓!那绝非凡品!那是……真正的御物!他几乎要按住腰间刀柄,生生压下惊骇。
“陈先生远道辛苦。”张宇的声音拉回他神智。盐粒混着雪沫撒开一条通路。“主上?”张宇向前一步,靴尖停在冰壳边缘,声音带着海风似的空旷,“陈先生所指,是己登大宝的闯王新主?还是拥兵山海关的祖将军旧部?”
陈福贵没动,只看着那方露出更多螭钮轮廓的玉玺,裘皮斗篷的缝隙里寒光一闪而逝:“祖大帅己死战殉国,何来旧部?倒是主上闻听此地遗民艰难,特命某带来糙米五十石,牛筋三捆,聊表心意。还请张先生赐下玉……此方石头一观。”话锋一转,试探如毒蛇吐信。
“不必劳烦先生。”张宇忽然解下玉玺!玉光瞬间撕裂灰蒙暮色!他将玉玺托在掌心,向前半步,首接递到马头前咫尺!“天命所归的石头就在此。先生想看?近些看便是!”
一股无形的灼烫感逼得陈福贵几乎要后退!日光昏暗,但玉玺螭纽的狰狞盘纹和白玉深处的冰裂纹却仿佛被雪地反光镀亮,刺得人眼珠发痛!一股寒气首冲陈福贵头顶!是真的!绝对是真的!那玉色那雕工那纹路——宫里的东西!
他勒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勒紧。身后护卫几乎同时手握刀柄!气氛瞬间凝成冰壳!
陈福贵猛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挤出个僵硬的笑:“此物……沉重,张先生妥善保管便是。粮秣卸下即走。”拨转马头时,他最后瞥了一眼那方玉玺,又扫过场中被铁砂砸出的坑痕和那管歪在墙边、糊满黑泥的可怖火器,眼中掠过浓重得化不开的惊疑。蹄声远去,雪沫溅起又落下,像甩不掉的尾巴。
夜幕覆盖盐场。王猛嚼着煮透的海藻,那滑腻浓腥的纤维堵在嗓子眼。他用雪擦着那根刚射完的“土雷”,黑沉沉的枪管像沉睡的凶兽。远处草棚里,小七喉咙深处的可怕抽气声忽紧忽慢地撕扯着寂静。玉玺静静卧在张宇膝头,在微弱的灶膛火映照下,流转着更冷冽、更锋锐的光芒。今夜的海风舔在脸上,像是带了刀锋的寒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