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雪粒子钻进草棚缝隙时，张宇正用竹片刮着最后半瓮盐。这是除夕夜从盐场深处扒出来的苦盐卤，晒了三天才凝出这层灰白的薄霜。李三蹲在旁边数陶罐：“……十七罐糙米，五罐腌菜，还有秀兰藏的半袋干枣。”
张宇没应声。半月前击退周奎的盐场保卫战，消耗了他们存粮的三成。而今闯军围而不攻，海湾冰封，煮盐停摆，草棚里一百七十三张嘴，每日的粮耗像蛀虫啃咬着瓮壁。
“老大！”王猛带着满身冰碴子冲进来，手里抓着两条冻硬的鱼，“这辽河冻瓷实了！俺用石斧凿了两个时辰才捞到这点！”
草棚里没人说话。王猛把鱼往泥地上一扔，那冰坨子似的硬物滚到张宇脚边。张宇没看鱼，眼睛盯着盐罐边缘的裂痕——那是冻土开裂的象征。
“咔嚓——”
碎陶片混着盐粒撒了一地。李三“哎哟”一声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捧起那些沾了泥的盐：“糟了！这是最后一罐精盐！”
张宇慢慢起身。棚外风雪呜咽，棚内上百道目光黏在他背上。他解下腰间玉玺，冰凉的螭钮硌着掌心。
“王猛。”他声音沉得发哑，“带人把礁石滩的冰凿穿。”
“啥？”王猛瞪圆了眼，“这天气凿冰？老大，那冰有半尺厚！”
“去。”张宇把玉玺拍在矮几上，一声闷响，“用盐换命的时候到了。”
凿冰声在晌午歇了。王猛挂着满脸冰棱闯回草棚时，背上的竹篓里只有半篓带冰渣的蛤蜊。他牙齿咯咯打颤：“老大……冰底下……全是冻土，凿穿了也只有泥汤……”
草棚里一片死寂。靠门边的老太太突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谣，怀里搂着的娃饿得连哭嚎都发不出声。张宇的目光扫过众人——有捂脸低泣的妇人，有空洞望天的老兵，紫霄道长正用枯瘦的手指蘸了温水，往一个昏迷汉子唇上抹。
“李三。”张宇突然起身，“把苦盐卤兑上半桶雪水，拿粗陶锅熬。”
苦咸气弥漫开来时，王猛突然暴吼着踹翻了石凳：“这盐苦得拉嗓子！拿什么换粮？拿命换吗！”草棚里死寂被扯开一道口子，绝望在风雪中急速膨胀。
紫霄道长猛地起身，袖中药钵“啪”地摔在泥地上：“贫道入山！”
“道长！”李三扑过去拦，“这雪封山，入夜能冻死人！”
紫霄只从怀里掏出个小油布包塞给李三：“里面是止血藤粉，温水化开敷伤。”他推开李三，抓了根探路棍就往外走。积雪吞没了他的背影。
草棚里只剩苦咸气在火塘上翻腾。
夜半，木柴爆裂声格外惊心。张宇往灶膛添柴的手突然顿住——远处传来闷响，是重物砸门声。
“盐贩子来了。”李三猛地惊醒。
门外人影幢幢。打头的老妇拄着拐杖，身后簇拥着十几个眼窝深陷的村汉。“张东家！”老妇嗓子扯得尖利，“说好了雪停拿盐换粮，粮食呢？”她猛拍门板：“我媳妇饿得奶水都干了，娃哭得断气！”
王猛抄起石斧就要开门。
“退后！”张宇低喝。王猛额头青筋暴跳，斧柄捏得死白。
门闩拉开一条缝。老妇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张宇腰间鼓囊处：“上回给的盐苦得牲口都嫌！这回再敢糊弄——”她突然扑上来抓张宇的袍角：“给粮！今天非要见着粮食！”
人群往前涌。
“噗！”
一柄豁了口的柴刀从张宇背后掷出，刀尖没入老妇脚前冻土三寸深，刀柄嗡嗡首颤。草棚里霎时静了。
张宇弯腰拔出柴刀。刀身映着雪光，也映出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厉色：“今日没有粮。”他目光扫过村汉冻裂的草鞋，“只有这柄沾过闯贼血的刀，换不换？”
老妇的骂声卡在喉咙里。
“还有这个。”张宇掏出块粗布裹着的硬物摔在门板上——是块人头大小的岩盐矿石，灰褐晶体中还嵌着枯草。“雪封盐场，冰层之下全是这石头。苦盐是老天不赏脸，但这石头里——”他抓起火塘通条猛砸矿石，碎块飞溅：“能熬出救命的盐！”
矿石的闷响敲在所有人耳膜上。
“十筐矿石熬一斤盐。愿意耗力气的，现在跟王猛去盐场背石头！”通条指向风雪怒吼的海岸线。村汉们望着张宇被炉火镀得赤红的眼，脚步不由自主往后退。
老妇的嘴唇哆嗦半天，最终只从怀里摸索出个干瘪粮袋：“……换点盐块，回去熬锅汤吊命。”
人群散去时，紫霄道长裹着风雪撞进门。棉袍被荆棘划得稀烂，脸冻得青紫，背上竹篓里却塞满带着冰渣的草根。
“北山崖缝找到的……冻疮草……”他把草根倒进陶盆，手指僵得解不开药囊。众人忽地围上来添柴烧水，盆里药香终于压过了苦咸气。
拂晓时分，张宇抱着半块岩盐坐在门槛上。风雪暂歇，远处滩涂处冒出七八个黑影——是跟着王猛去背矿石的村民。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面上，背篓压得腰弯成弓。张宇掏出怀里那块硬得像冰的荞麦饼，掰了小半块塞进嘴里咀嚼。
粮己尽。
命未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