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道长的冻疮草药在瓦罐里咕嘟时，海风带着盐腥钻过草棚缝隙。张宇盯着门外七歪八倒的背篓——半篓岩盐石混着碎冰，是王猛带着那拨村民耗了整宿气力拖回来的代价。草棚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更苦涩的沉默。
“老大，”王猛搓着指缝里嵌的冰渣，“靠这些石头熬盐，不够娃吃两顿稀的。”他朝角落里努嘴，秀兰怀里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婴孩，正吮吸着干瘪的乳根，“李三！死哪去了？再给道长打半桶冰来化药！”
李三从灶膛后头探出半个脑袋，脸灰扑扑的：“老大，咱真得……”他瞥了眼那堆湿淋淋的石头，“下海。”
张宇没应声。他看向棚外——风卷着积雪在海面上打着旋，冰壳碎裂的咔嚓声不断从东边礁石滩传来。辽河冰封，滩涂冻成死地，唯有近海处因暗流涌动，冰层断断续续崩裂出狰狞的裂口，黑蓝色的海水正从裂缝里翻涌上来。
“下不得！”一个老渔民佝偻着背咳嗽，“东礁过去就是‘鬼旋涡’，这些年吞了多少船！再说这天气，沾水就得冻成冰柱子！”
王猛一拳砸在夯土墙上，簌簌掉下碎土渣：“那石头能熬出什么？磨粉掺进糠里都剌嗓子！再饿三天，这草棚里没几个能站着喘气！”
草棚死寂。灶膛里劈啪一声爆响，柴火暗了半截。紫霄道长佝偻着背，将熬好的墨绿色药汁倒进缺口的陶碗。温热的药气暂时压下了绝望的寒气。
张宇走到门边。风扑在脸上如刀刮。他注视着那片翻涌着黑水的冰裂带。破碎的冰块被浪推挤着撞向礁石，碎成齑粉。几段被海浪推到岸边的破旧麻网缠在浮冰里漂荡。他记得李三说过，他爹当年就是闯海的好手。
他解下腰间的玉玺。冰冷的螭钮硌着掌心，像最后的锚。“找网。”他声音不大，砸在土墙上却激起回音，“能用的都找出来。”
李三眼中猛地冒出光：“得嘞！俺知道！就堆在东礁石洞后面！前年撞坏的船扔那儿的破网，俺爹说补补还能用！”
“破网？”老渔民连连摆手，“东礁那旋涡！破网下去，连人带骨头都扯烂！”
张宇把玉玺放在夯土墙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莹白的印身在昏暗中透出一圈光晕。“王猛带人守住冰裂口两边的礁石，绳子系牢，听我号令扯网。”他扫过一张张枯槁却又陡然睁大的眼睛，“水性好的，衣服扎紧。拿网，搏命！”
没有绳索。李三带着人把晒盐用的牛皮索撕成两股粗绳，又将草棚顶铺的防寒兽皮捆扎在腰腿做隔水绑腿。张宇蹲在冰窟窿边，把仅存的两根火折子裹在油布里塞给李三——这火种不是为捕鱼，是保命用的。
紫霄道长抱着一捧草药疾步过来：“草汁抹身，能缓一刻寒气入髓！”墨绿的汁液被众人胡乱涂抹在手脸脖颈。
下海前一刻，张宇拉住李三手腕：“网沉，水急。别贪，一网就撤。”李三点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牙：“老大，你攥稳绳子就行！”
“噗通！”
李三第一个扎进冰窟窿。冰水瞬间淹没头顶，只留下黑色的浪花。紧接着，又有三个灰扑扑的影子跟着跃入那片翻涌的墨蓝。岸上，王猛死死拽着勒进肩膀的皮绳，绳尾缠在冰层深处一根凸出的巨大礁石上，磨得血迹斑斑。
冰冷刺骨！李三一下水就感觉胸口被铁箍勒紧，耳朵像被灌满了铅。他拼命蹬腿，扑向一道被暗流搅动的浑浊水域。水下浑浊，礁石嶙峋的暗影如同巨大怪物的獠牙。他展开破网，笨拙地下沉。网被暗流撕扯着几乎脱手，他喉咙里憋着股腥气，眼睛死死瞪着浑浊水色深处晃动的几道青灰色长影。鱼！
他猛地将网撒开。水流卷着破网向上冲去。李三用脚尖勾住一块突出的礁石根，整个人死死扒在上面，像只钉在漩涡边的壁虎。
“拉——！”
王猛听到水底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嘶吼，是李三！他双目赤红，暴吼声盖过了风声：“使劲儿！使劲儿拉啊！”七八条汉子咬着牙往前冲。皮绳瞬间绷紧如弓弦！
破网被巨力猛地从水中扯出！
网不是空的。
七八条半人高的青灰色大鱼在网中疯狂扭动撞击！的鱼尾甩在冰面上，啪啪作响，鱼身上覆盖的冰碴簌簌掉落！
“鱼！是鱼！”
岸上饿疯的人爆发出非人的吼叫，几个孩子甚至往前扑。王猛用身体死死抵住皮绳另一端：“别动！按老大说的！李三他们还在下面！”
第二声闷响！另一个冰窟窿钻出个人影，双手空空，脸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喊：“旋……旋涡扯走一个……”话音未落，他己瘫在冰面上，浑身抽搐。
“哗啦——！”
李三终于从浪花里冒出头来，被网里的鱼尾狠狠抽在脸上，留下道血痕。他也拖着一小网鱼，却比前一网少得多。水珠混着血珠沿着脸颊往下淌，又被冷风冻成冰粒。
“值了！”李三喘着粗气扒上冰层边缘，牙齿咯咯打颤，却扬着手里的鱼大笑，“老大！够……够熬三天鱼汤！”
最后一捆浮在海面的绳索被王猛拖着拽起，空荡荡的麻网里，只挂着一只冻僵的旧草鞋。
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棚内灶火通红，硕大的铁皮锅里翻滚着奶白色鱼汤，浓郁得如同凝结的油脂。李三裹着仅存的干草窝在火堆最中央，脸冻得铁青，怀里还死死护着那两张沾血的破网。他嘴唇嚅动着，听不清说什么，眼神却首首粘在张宇腰间。那方玉玺挂在他束腰皮带上，随着添柴的动作轻轻晃动。
“老大，”秀兰舀了满满一大陶碗乳白浓汤，强塞到张宇手里，“给！熬得……熬得一滴汤都不撒！”
张宇没接，径首朝角落里那个最后被拖上来的汉子走去。那人裹在唯一一张厚毡子里，脸色蜡黄，浑身不受控制地抖，嘴角流着口涎，喉咙里呼噜作响——是被寒气彻底伤了心肺。紫霄道长正用力掰开他的嘴，用小竹筒往里头灌着烧化的熊油（最后一点存货）。
“喝口汤，热乎。”张宇把陶碗凑近那人嘴边。
病人猛地抽搐一下，乳白的鱼汤溅在毡子上，烫红一片。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陶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突然发狂似的向前一扑，枯爪般的五指抓向张宇腰侧——不是为汤，是为了那方系在腰带上的，沾着水渍和腥气的玉玺！
张宇的动作比病人更快。他手腕一翻，碗里滚烫的浓汤对着那张焦渴扭曲的脸猛地泼下！
“滋啦——！”
病人惨叫着蜷缩起来。张宇将空碗丢在泥地上，抓起毡子猛地将人重新裹紧。他首起腰，声音像冻了千百年的冰：“王猛！把他裹好了抬出去！让道长盯着灌药！再让我看见谁抢食——”他踏前一步，手指点过每一个伸长了脖子盯着汤锅的饥民，“扒了皮挂冰窟窿！下网捞他的骨头！”
玉玺挂在他腰间，被灶膛的火映得通透，螭钮狰狞如活物。
风雪呼号，汤锅咕嘟作响，无人再敢出声。海腥味混着熊油炙灼的焦糊气，成了这片苦寒之地活命的证明。张宇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了人命的裂口。冰面下，旋涡永不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