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席间那段雪狐奇缘,不知被哪个小厮添油加醋传了出去,到第二日竟变了模样——说范老爷当年遇的哪是凡狐,分明是通神的仙物,不仅救了他性命,还指了中举的明路,那双琥珀眼瞳,更是能看透人的前程。
这话传到贾母耳里时,正撞见宝玉对着一本画册出神,画的是只雪狐卧在松枝下,眼神画得格外灵动。鸳鸯在旁伺候,见老太太眉峰蹙了蹙,忙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
“宝玉,”贾母把暖炉往他手边推了推,“昨儿范老爷说的狐狸,听听也就罢了,怎的还描画上了?”
宝玉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痴迷:“老太太您不知道,那狐狸通人性呢,范先生说它眼神像极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本想说像妙玉,却想起妙玉是出家人,这话传出去更不妥。
可这迟疑反倒坐实了下人的猜测。很快,“宝二爷被狐狸精迷了心窍”的话便在府里悄悄流窜。王夫人急得找邢夫人商议,原是想请栊翠庵的妙玉和城郊白云观的雪晴师太来念场经,驱驱邪祟,又猛然想起范进那句“眼瞳像极了妙玉”,顿时泄了气——哪有请个“像狐狸精”的人来驱狐的道理?传出去,岂不是更坐实了宝玉和妙玉的闲话?
这事便耽搁了两日,宝玉却越发“不对劲”,竟日日翻书读到深夜,有时还对着窗外的月光喃喃自语,倒像是真被什么“仙物”点化了一般。贾政听闻后,把茶碗往桌上一拍:“胡闹!什么狐仙指点,分明是邪魔歪道!”
当即就写了封信,差人快马送去清虚观,托住持贾敬——论辈分还是宝玉的远房叔公——派几个得力道士来府里作法驱妖。
三日后,贾敬带了西个披星戴月赶来的道士进了荣国府。为首的老道背着桃木剑,手里摇着铜铃,刚跨进二门就皱起眉:“好重的妖气。”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袭人听见,吓得心口首跳。她望着怡红院的方向,只见宝玉正临窗读书,阳光落在他侧脸,安静得很。哪里有半分妖气?可这满府的风声鹤唳,偏就因那只素未谋面的雪狐而起,连带着这位一向叛逆的宝二爷,也成了众人眼里“被狐仙缠上”的模样。
袭人忙迎上去,福了福身道:“道长,宝二爷向来纯善,定是被误传了。”
道士们在荣国府里折腾了足有三日。
头一日在院中设了法坛,桃木剑舞得呼呼生风,黄符烧了满满一铜盆,烟雾缭绕里,铜铃摇得人耳朵发沉。贾老道闭着眼念咒,忽而指着东南方向大喝一声“妖物在此”,西个徒弟便举着桃木剑冲过去,结果只惊飞了檐下几只麻雀。
次日又说妖气藏在怡红院的海棠树里,围着树洒了符水,还在树干上贴满黄纸,连宝玉常坐的那块青石板都被画了八卦。宝玉隔着窗看了半日,回头跟袭人笑道:“这老道莫不是把咱们院子当戏台了?”
到了第三日,道士们像是没了新花样,只在各院墙角撒了些黑灰,又交给王夫人一叠黄符,说“贴身带着便能镇住余孽”。贾老道捋着胡须,一脸高深:“夫人放心,那狐妖己被贫道驱至百里之外,再不敢来扰府中清净了。”
王夫人将信将疑,却也没别的法子,赏了银子让他们去了。
说来也巧,范进在京中谢过恩,又拜会了几家权贵,便带着家眷回乡去了。那日送他出城门时,宝玉也去了,范进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少年当勤勉”,宝玉只是笑着应了,转头就拉着茗烟去城外的戏班子看热闹。
没了道士们的聒噪,也没了范进那番话的余震,宝玉像是忽然松了弦。先前那几日静心读书的模样,竟像场转瞬即逝的梦。他又整日里混在姐妹们中间,跟黛玉在葬花冢边联诗,陪宝钗描花样,或是凑在史湘云跟前听她说些江湖趣闻。
那日探春办起诗社,众人在藕香榭里吃螃蟹、填新词,宝玉拿着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句“醉卧花丛君莫笑”,惹得众人笑他“还是这副顽心”。他自己也笑,将笔一丢,抓起个蟹黄包塞进嘴里,含糊道:“人生在世,不就图个自在么?”
袭人看着他这副光景,悄悄跟麝月叹:“原以为真转了性子,敢情是那日的劲儿过去了。”麝月撇嘴:“也不知那老道驱的是妖,还是把二爷那点读书的心思给驱没了。”
只有宝玉自己知道,那日范进口中的雪狐与孤灯,其实还在心里存着个影。只是这荣国府的温柔乡太暖,姐妹们的笑语太甜,那点刚冒头的念头,便又被裹进了寻常日子里,暂时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