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我蹲在小区楼下早餐摊啃包子,远远就看见顾昭棠的黑色轿车滑过来。
车窗降下一条缝,她戴着金丝框眼镜,指尖敲了敲方向盘:"上车。"
我手忙脚乱把油乎乎的塑料袋塞进垃圾桶,坐进副驾时闻到她身上的雪松香水味。
她盯着前方路况,腕间翡翠镯子碰在方向盘上叮当作响——和我推演里那个在火海里攥着半块镜子的小女娃,腕上银铃铛的脆响竟有几分像。
"沈老爷子的店在巷子尽头,路窄。"她突然开口,"你上次说他修复古物不用机器?"
我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下摆:"他说老铜器有脾气,手温比电钻亲。"
她没接话,却把车速又放慢了两档。
我瞥见仪表盘显示七点十分——比约好的八点早了整整五十分钟。
沈记古玩店的铜铃铛在推门时"叮"地炸响。
沈老爷子从后屋转出来,白大褂前襟沾着铜绿,手里还捏着半块碎瓷片。
他先扫了眼顾昭棠,又看向我怀里的蓝布包,眯眼笑:"小砚带宝贝来了?"
我解开布包,半块铜镜躺在软绸上。
边缘的焦痕还泛着暗褐,镜面却被我昨夜用奶奶教的麂皮擦得泛着温润的光。
老爷子戴上老花镜,镊子夹起镜子凑近看。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镊子尖轻轻碰了碰镜背一道暗纹:"这纹路不对。"
"民国二十三年的火灾现场。"我喉咙发紧,昨夜镜碎片又在枕头下烫醒我两次,火光里小女娃的哭声还在耳边,"顾氏纺织行的。"
"不是民国的。"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民国铜镜刻牡丹蝙蝠,这纹路——"他指腹抚过那道细痕,"像没刻完的翅膀。"
我后颈突然窜起凉意。
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红布包里,除了泛黄的婚书,还有张画着半只鸟的纸,她说"这是陈家的守"。
"能修复吗?"顾昭棠插话,声音比平时轻了些,"我们需要完整的纹路。"
老爷子把镜子放在修复台,从木盒里取出鬃毛刷:"能是能,但我有个条件。"他抬头看我,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你得告诉我,这镜子上的纹路,是不是一对鸳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奶奶的旧笔记里夹着张残页,用蝇头小楷写着"双鸳镜,镜分缘断,镜合缘续"。
"是。"我听见自己说,"应该是一对。"
老爷子笑出满脸皱纹:"好,我信你。"
他点燃酒精灯,陶盘里腾起白雾。
镊子夹着棉签蘸水,沿着裂纹轻轻擦拭。
我凑近看,发现他指节在抖——不是年老的抖,是激动的抖。
"小顾啊,来搭把手。"他突然喊顾昭棠,"镜背这层包浆得用竹片刮,你手稳。"
顾昭棠走上前,指尖轻轻托住镜身。
她的手很凉,和我推演里那个在火海里攥着半块镜子的小女娃的手,温度却重叠了。
我盯着铜镜,喉结动了动。
昨天会议室里,当顾昭棠说"古物推演"时,我碰到她袖口的蕾丝边,触感和推演里那个绣娘的盖头纱一模一样。
或许奶奶说的"红线",从来不是一根,是千丝万缕,缠在旧物里,也缠在我们指尖。
"碰它。"脑海里突然响起奶奶的声音,是她临终前的气音,"用你的血,引它说话。"
我鬼使神差抬起手,食指抵在镜面上。
皮肤刚贴上铜,就像被烫了一下——不是疼,是热,从指尖往胳膊里钻,像有活物在血管里爬。
眼前的修复台模糊了。
再聚焦时,我站在民国二十年的雕花厅里。
檀木桌上铺着洒金契约,顾老爷穿着月白长衫,正握着狼毫签字。
对面坐的是李记布行的李老板,他笑得眼睛眯成缝,手却在桌下动——我看见他袖中滑出一张纸,趁顾老爷蘸墨的空当,快速调换了契约。
"顾兄,这契约我让人誊了三份,咱们各执一份,商会留底一份。"李老板的声音像浸了蜜,"往后咱们两家,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顾老爷没察觉,大笔一挥落下"顾延之"三个大字。
李老板的拇指在契约边缘抹了抹,那里有个极小的朱砂印——和我在顾氏档案里看到的"违约凭证"上的印,一模一样。
"叮——"
清脆的提示音在脑海里炸开。
我踉跄一步,撞在修复台上。
沈老爷子和顾昭棠同时扶住我,顾昭棠的手按在我后背上,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怎么了?"
"推演......完整事件。"我喘着气,额头全是汗,"李记调换了契约,伪造违约。"
沈老爷子的镊子"当啷"掉在桌上:"小砚,你这本事......"
"历史共鸣值+2。"机械音在脑海里响起,紧接着是新的提示,"检测到推演者等级提升,解锁'历史关键词索引',可通过旧物关联词查找相关事件或人物。"
我盯着铜镜,镜面不知何时映出一行淡金色小字:"李记布行·调换契约·民国二十年三月初七"。
"修好了。"沈老爷子的声音让我回神。
他捧着完整的铜镜,镜面映出我们三人的影子——我和顾昭棠的倒影,刚好落在镜背那对鸳鸯的位置上,公鸳的喙挨着母鸯的翅尖。
"果然是双鸳。"他轻声说,"这镜子,该合了。"
顾昭棠接过镜子,指尖抚过鸳鸯纹路:"谢谢沈老。"
回去的路上,我盯着手机里顾氏法务部发的"李记后人现控顾氏违约"案件材料,照片里的契约扫描件上,那个极小的朱砂印格外刺眼。
后视镜里,顾昭棠的目光扫过来:"在想什么?"
"在想......"我捏了捏口袋里的铜镜,"有些真相,藏在旧物里,也藏在现在的纸页间。"
她没说话,却把车速放慢了些。
窗外的梧桐叶掠过玻璃,我仿佛又看见推演里那叠被调换的契约,和此刻手机里的扫描件重叠——历史和现在,终于在这面双鸳镜前,接上了线头。
我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顾氏法务部发来的扫描件上,契约边缘那个极小的朱砂印,和我在推演里看到的李老板用拇指抹过的位置分毫不差。
“这不可能是巧合。”我将手机重重扣在桌上,转身从文件柜里抽出顾氏提供的案件材料。
牛皮纸袋“哗啦”一声倒在办公桌上,近百页合同复印件像被风吹散的雪片一般——但当我一页页翻阅时,后颈的汗毛渐渐竖了起来。
民国二十年的契约,李记用的是洒金宣,边缘压着暗纹云头;如今李记后人递上的“顾氏违约证据”,用的是2018年款的进口双胶纸,可右下角的骑缝章位置,竟和我推演里那叠被调换的契约完全重合。
我抽出一支红笔,在两份材料上同时圈出“交货期限”条款——民国版写的是“芒种前”,被调换后改成“谷雨前”;现在这份,原本打印的“9月30日前”,数字“9”的上半部分被重新描过,仔细看能看出打印机墨粉和手写修正液的色差。
“操。”我拍了下桌子,钢笔帽“骨碌”一下滚到桌沿。
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周探过头来,我冲他摆摆手,喉咙发紧——原来篡改合同这种事,真的会遗传。
李记当年靠这个坑了顾氏纺织行,现在后人又想用同样的手段,连“修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手机这时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是苏婉儿的号码,备注名还是她昨天发来案件资料时自己改的:“顾总身边的人形闹钟”。
我接起电话,耳边立刻传来她急促的声音:“林律师!顾总刚看完你发的推演报告,让我问你比对结果怎么样了?”
“找到了。”我按住材料,指节都泛白了,“民国那单和现在这单,篡改手法、关键条款位置、甚至骑缝章的压痕都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纸张翻动的簌簌声:“顾总说,你现在立刻把所有标记好的材料扫描成PDF,重点部分用红框圈出来。下周三开庭,她要在庭前会议上把这套证据链砸到李记脸上。”
我扫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晚上七点,律所只剩我工位的灯还亮着。
“来得及吗?”我下意识地问道。
“顾总说,你奶奶教的‘旧物里藏着真相’,现在该用在活人身上了。”苏婉儿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她还说……你昨晚推演时出了汗,衬衫后背都湿了。让我提醒你,咖啡别喝太浓。”
我愣住了。
手机贴在耳边,能听见她那边隐约的键盘声——看来顾昭棠此刻应该还在总裁办公室,毕竟她的作息时间表我偷看过,晚上十点前绝对不会离开公司。
“知道了。”我吸了吸鼻子,把散在桌上的材料一张张理整齐,“半小时内发你邮箱。”
挂了电话,我打开扫描仪。
冷白的灯光下,红笔圈出的篡改痕迹像一道道伤疤,从民国的洒金宣一首延伸到2023年的双胶纸。
当最后一页扫描完成时,窗外的天空己经完全黑了,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把PDF命名为“双鸳镜·证据链”,点击发送。
凌晨一点,我抱着修复好的铜镜坐在书桌前。
台灯暖黄的光照在镜面上,那对鸳鸯的纹路被照得发亮,公鸳的喙尖刚好蹭着母鸯的翅根——和推演里顾老爷签完契约后,顾夫人笑着递来的那面铜镜,简首一模一样。
“如果每一件旧物都藏着真相……”我用指腹着镜背的铜锈,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那我的‘工作’,可能不只是打官司那么简单。”
手机这时弹出一条新闻推送。
我漫不经心地划开,标题刺痛了我的眼睛:“李记集团聘请京都律界‘诉讼鬼才’陈默,将在顾氏违约案中出庭。”照片里,穿定制西装的男人抬眼微笑,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冰的刀——和我推演里李老板桌下调换契约时的眼神,有八分相似。
我紧紧握住铜镜,能感觉到掌心被铜边硌出的红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说:有些债,隔了百年,终究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