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仓库出来时,周伯通的越野车大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顾昭棠攥着我手腕的手没松,指尖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我能感觉到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这和她刚才在仓库里说"同步给张队"时的冷静判若两人。
"周叔,去公司。"她坐进副驾,系安全带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三拍。
我在后座瞥见她手机屏幕还亮着,陈助理的消息停在"收货地址均指向城郊物流园",光标在对话框里闪了又灭,她终究没再打字。
越野车碾过坑洼路面时,她突然侧过身:"刚才青鸢说的话......"
"她查我底很正常。"我摸出兜里的防狼喷雾,对着车窗哈了口气,"顾氏树大招风,白露会想找破绽也情有可原。"
她没接话,目光落在我胸口——那里隔着衬衫贴着爷爷的信笺。
我想起信里"阿欢的转世"五个字,喉结动了动:"其实我更在意......"
"到了。"周伯通急刹打断我的话。
顾昭棠推开车门的瞬间,我看见她耳后泛着薄红,像被风吹久了的海棠花瓣。
顾氏顶楼总裁办公室的灯光比月光还冷。
陈助理抱着一摞牛皮纸袋进来时,我正盯着墙上那幅《百鸟朝凤》苏绣——和推演里顾清欢绣了三年的那幅,连凤凰尾羽的针脚走向都一模一样。
"这是老宅地窖里翻出的旧档。"顾昭棠抽出最上面的册子,封皮上"顾氏祖训"西个字被虫蛀得缺了角,"我奶奶说过,有些东西要等'天命之女'觉醒时才看。"
纸页窸窣声里,一张泛黄的绣样突然滑出来。
我弯下腰,和她同时伸手去捡——指尖相触的刹那,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是幅并蒂莲绣样,花瓣用缠针绣得层层叠叠,最中央用金线锁着半枚红契。
顾昭棠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我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和我......梦里的红契一样。"
手机铃声在此时炸响。
她接起电话的手在抖,我听见张队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物流园那批货有问题,初步鉴定是宋元时期的绣品残片......"
等她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你之前说的记忆闪回......"
"今晚第三次了。"她把绣样按在胸口,金表在腕间划出冷光,"刚才翻旧档时,突然想起有人握着我的手教我劈针——手指很暖,指节上有墨渍。"
我喉咙发紧。
推演里顾清欢的情郎是状师之子,总在抄案卷时沾一手墨,教她绣"慎"字时说:"针脚如笔锋,错不得。"
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陈助理发来的照片:物流园货车里的木箱,箱盖上刻着和仓库青石板一样的"慎"字。
"我打给你。"她突然说,指尖在通讯录里划到我的名字又顿住,"其实下午在仓库,你摸信笺时,我闻到了沉水香——和梦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我摸出兜里的信笺,爷爷的字迹在暖光下泛着旧茶渍:"阿欢喜沉水香,转世当有旧香引。"
手机在此时震动。
她的号码跳出来时,我盯着屏幕上的"顾昭棠"三个字看了三秒才接。
"你说的那些事......"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我好像真的经历过。"
雨珠敲在玻璃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
我想起推演里顾清欢被抄家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她把半幅绣品塞进我怀里:"若轮回断因果,凭这绣认你指节。"
"有些事情,"我望着办公室墙上的顾氏全家福——幼年的她站在奶奶身边,眉间贴着块创可贴,"或许比我们想象得更早就开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挂了。
就在我要再叫她名字时,她轻轻说:"今晚......能来我家吗?"
"昭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该先睡。"
她低笑一声,尾音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
那晚我在律所待到凌晨。
整理推演记录时,窗台上的绿萝叶尖滴下一滴水——和顾昭棠电话里的叹息一个温度。
顾昭棠的梦是从凌晨三点开始的。
她后来告诉我,那回没有闪回的碎片,而是完整的长镜头:她站在北宋绣坊里,绣架上绷着半幅并蒂莲,身后有个穿月白长衫的青年,指节沾着墨,正握着她的手教劈针。
"这针要顺着丝理走。"青年的呼吸扫过她耳后,"像这样。"
她抬头,看见对方眉骨处有道浅疤——和林承砚左眉骨那道一模一样。
画面结束前,她听见自己说:"若有来世,愿不负君。"
闹钟在五点十七分响起时,顾昭棠盯着天花板上的月光,摸出枕头下的绣样。
绣样背面用极小的字绣着"顾氏女,待君归",和林承砚给她看过的信笺,墨迹深浅分毫不差。
她翻身下床,从保险柜里取出那本虫蛀的旧账册。
账册最后一页夹着枚半枚红契,和绣样中央的金线锁着的那半枚,正好能拼成"生死契阔"西个字。
窗外的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把绣样和账册装进牛皮纸袋,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镜中倒影里,她抬手摸向眉间——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指尖触到皮肤时,忽然想起幼年时摔破额头,奶奶给她贴创可贴时说的话:
"小棠啊,你眉间本有颗朱砂痣的,是前世带来的。"
我是被门铃声惊醒的。
出租屋的旧门铃响得刺耳,我揉着眼睛从沙发缝里摸手机——凌晨三点整理推演记录时趴在茶几上睡过去,手机早没电了。
套上皱巴巴的衬衫去开门,门镜里映出顾昭棠的身影,她裹着件米白羊绒大衣,发梢沾着晨露,手里还提着个牛皮纸袋。
"昭棠?"我手忙脚乱拧门锁,"你怎么......"
"我敲了五分钟。"她抬眼,眼尾泛着极淡的青,却比任何时候都亮,"陈助理说你手机关机,我让周叔在楼下等。"
门开的瞬间,她身上的雪松香水混着湿冷的晨雾涌进来。
我这才发现她没穿高跟鞋,踩着双软底短靴,鞋尖沾着点泥——顾氏总裁穿成这样出现在我这老破小楼道,活像只误落人间的白蝶。
"进来坐?"我退后半步,喉咙发紧。
茶几上还摊着昨晚的推演笔记,墨迹晕开的"顾清欢""红契"几个字被她一眼扫到。
她没说话,径首走到窗边拉开褪色的蓝布窗帘,晨光漏进来,照得她睫毛上的水珠像碎钻:"你这屋子,和梦里那间书斋很像。"
我心跳漏了半拍。
她指的是推演里那间南宋书斋,窗下摆着绣架,案头堆着律法书,我前世总在抄判词时把墨汁溅到她绣绷上。
"给你看样东西。"她解开牛皮纸袋的束绳,取出那幅并蒂莲绣样时,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金表链蹭到袋口,"昨晚翻完老宅账册,我突然记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等你找到能拼全红契的人,就知道顾氏守了千年的是什么'。"
绣样摊在茶几上,金线锁着的半枚红契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她又抽出本边角卷翘的旧账册,最后一页那半枚红契正躺在夹层里,两片契纸拼在一起,"生死契阔"西个字像活了似的,在我视网膜上烧出烙印。
"我梦里的人,指节有墨渍,眉骨有道疤。"她忽然伸手,指尖悬在我左眉骨上方半寸,"和你的疤,位置分毫不差。"
我喉结动了动,想起推演里顾清欢总爱用绣针挑开我额前碎发,说要看清这道摔在青石板上的疤。
此刻顾昭棠的指尖在发抖,我鬼使神差握住她手腕,她的体温透过羊绒衫渗进来,比仓库里暖了些,又比我掌心凉。
"你之前说......怕醒不过来。"我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现在还怕吗?"
她没抽回手,反而轻轻反握:"怕,但更怕......"她低头盯着交叠的手,"更怕再像前世那样,明明攥着红线,却眼睁睁看它断在风里。"
牛皮纸袋里的旧账册突然滑落一页纸,是顾氏老宅的地契,背面用小楷写着"慎斋"二字——和物流园木箱、仓库青石板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我刚要捡,手机在沙发上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林律师,明早九点市中院,顾氏涉嫌私藏文物案开庭。"
顾昭棠的目光扫过屏幕,眉峰微挑:"方律师的手段。"她抽回手整理袖口,又恢复了几分女总裁的利落,"他上周就在查顾氏历代收藏,没想到这么快。"
我把手机倒扣在沙发上,指腹着绣样边缘的金线:"你今天来,只是为了给我看这些?"
"我知道你在查历史推演的事。"她重新系好牛皮纸袋,推到我面前,"青鸢昨天问你奶奶的修复手法,白露会盯着的不只是顾氏,还有能激活历史残片的人。"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这次......别把我当外人。"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是周伯通的越野车在楼下按喇叭。
她起身时,大衣下摆扫过我手背,像片温柔的云。
走到门口又停住,侧头看我:"昨晚梦见你教我劈针,你说'针脚如笔锋,错不得'。"她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这里,疼得像真的被针扎过。"
门合上的瞬间,我听见她高跟鞋叩着楼梯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我神经上。
茶几上的绣样泛着旧绢的光泽,我伸手触碰,后颈立刻泛起热意——这是要触发推演的前兆。
但这次我没闭眼,反而抓起外套冲出门。
周伯通的越野车还没开走,顾昭棠正弯腰要上车,我喊了声"昭棠"。
她回头时,晨雾里的海棠花正好落了一朵在她肩头。
我跑过去,把揣在兜里的防狼喷雾塞进她手里:"奶奶说过,老物件有灵,但活人更金贵。"
她低头看喷雾,又抬头看我,嘴角翘了半寸:"林律师,你这是要当顾氏法律顾问?"
"兼职。"我挠了挠后颈,"工资日结,用绣样换。"
越野车开走时,我摸出手机给张队发消息:"物流园那批货,重点查'慎斋'印记。"刚按下发送键,另一条短信弹出来——是青鸢:"林先生,白露夫人想请您喝杯茶。"
我盯着"喝茶"两个字冷笑。白露会的局,来得比我想的还快。
转身回屋时,茶几上的婚书在晨光里泛着暗红。
我拿起它,指腹抚过奶奶用朱砂写的"承砚"二字,突然想起她临终前说的话:"这婚书不是约束,是千年前就系好的绳。"
"既然命运让我们重逢。"我对着婚书轻声说,"那就让我亲手,把断过的绳,重新系死。"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律所前台的消息:"林律师,方律师送来顾氏文物案的起诉状,您要现在看吗?"
我捏紧婚书,指节发白。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刮得摇晃,几片花瓣飘到窗台上,像极了顾昭棠耳后那抹薄红。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