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内,死寂压抑到了极致。
朱允炆卑微地匍匐在朱雄英的脚下,那一声声饶命、做狗的哀嚎似乎还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余音未散。
然而,朱雄英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快意。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审视着脚下这个彻底放弃了尊严的弟弟。
仅仅是恐惧,还不够。
他要的,是彻底的、从灵魂到肉体的绝对臣服。
下一刻,朱雄英缓缓俯下身。
他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并非搀扶,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的力度,强硬地捏住了朱允炆满是污垢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那双曾经也算清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血丝、恐惧与卑微的泪水。
朱雄英的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锥,狠狠砸在朱允炆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允炆……看着孤。” 他缓缓说道,气息几乎要喷在朱允炆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残忍: “你的生母,吕氏……孤将她扔进了城西的乱葬岗,连块像样的墓碑也无。”
“她因构陷孤与先母,图谋不轨,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朱雄英的眼神,如同一口不见底的深井,死死锁住朱允炆的眼睛,问出了他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现在,告诉孤……你,当真不恨孤么?”
母亲……乱葬岗……死不足惜…… 这些字眼,如同一柄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朱允炆的心尖上!
在那一瞬间,他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麦芒!一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猛地从他灵魂深处爆发出来!那股几乎要凝为实质的怨毒,就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却被求生的本能,用一块万载玄冰,硬生生地给盖了回去!
那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 一个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黑影,以及那黑影千叮万嘱的告诫,如同一盆混着冰碴的雪水,猛地从他的头顶浇灌而下!
【忍!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你都必须忍下去!你的命,比任何仇恨都重要!】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朱允炆眼中的神色,发生了一场堪称奇迹的转变。
那一闪而逝的怨毒,被他强行摁回了心底。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认命,甚至带着一丝大彻大悟的灰败!
他艰难地、无比真诚地张开了嘴,声音嘶哑破碎,不成语调,带着巨大的痛苦与悔恨: “不……不敢恨!不敢……”
“大哥……大哥明察秋毫……是母亲……是她鬼迷心窍,利欲熏心,才铸下滔天大错!” 他仿佛是在用自己生母的尸骨与名节,当做献给新主的投名状,以换取自己的生存。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啊!怨不得大哥……真的……怨不得……”
说到最后,恐惧和屈辱的泪水,再次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将他那张悔恨的脸,冲刷得更加狼狈不堪。
一场影帝级别的表演,完美无瑕。
朱雄英紧紧盯着朱允炆的眼睛。
那瞬间的恨意虽然短暂如流星,却如何能逃过他这双猎鹰般的眼睛?
他捕捉到了,清清楚楚。
很好,这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一个口蜜腹剑,一个满怀仇恨却只能卑躬屈膝的朱允炆,才是一个安全的朱允炆。
朱雄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松开了捏着对方下巴的手。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朱允炆和旁边太监都始料未及的动作——他竟伸出双手,亲自将跪在地上的朱允炆,搀扶了起来。
这个动作,不是兄弟间的亲昵,而像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恩赐,一种更深层次的羞辱。
朱雄英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深处依旧是万年玄冰般的冰冷。
“嗯。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很好。” 他像一个长辈般,亲切地拍了拍朱允炆满是灰尘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的判决: “记住你今日的话。”
“只要……你安分守己……孤,保你余生富贵平安,做个逍遥闲人。”
“这静心苑,便是你的归宿了。”
朱允炆被他扶着,身子抖如筛糠,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去看朱雄英的眼睛,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极致的恭顺: “是……是!谢……谢大哥不杀之恩!允炆……允炆一定谨记大哥教诲!此生此世……绝不敢……再生半分妄念!”
朱雄英深深地、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随即,他再不多言,转身离去。
沉重的吱嘎声和哐当的落锁声,如同地狱的门扉关闭,将静心苑内的一切光明与希望彻底隔绝。
门关上的瞬间,朱允炆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整个人在地。
他蜷缩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阴影里,剧烈地、压抑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低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当月上中天,院中光影斑驳。
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静心苑那扇破旧的窗外。
“殿下……”雌雄莫辨的沙哑声音,让沉浸在恐惧中的朱允炆猛地一激灵。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窗边,用最快的速度,将白日里发生的一切,惊恐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之后,黑影沉默了片刻,随即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沙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再次响起: “殿下……这就,被吓破胆了?”
“成大事者,忍常人所不能忍!”
黑影的声音里,仿佛带上了一丝历史的沧桑与厚重,他缓缓地,抛出了一个极具分量的名字: “……昔年,越王勾践……兵败于会稽山,沦为吴王夫差的阶下之奴!他为奴为仆,卧薪尝胆!为了取信于夫差,他甚至……亲尝其粪便,以断其病!”
“他尝的,是仇人之粪。殿下您今日咽下的,只是几句言语。他换来的是春秋霸业,而殿下您要换回的,是本就属于您的万里江山!孰轻孰重?”
黑影的声音,仿佛贴近了窗户的缝隙,如同一股黑色的毒液,缓缓注入朱允炆的耳朵,也注入他的心里: “殿下今日所受之辱,比之勾践当年,如何?”
“……忍一时之辱,方能换他日滔天之报!”
“……殿下,当以越王勾践为楷模!将此仇!此恨!尽数深埋于心底!君子报仇——”
黑影的声音陡然压低,一字一顿,如同一个来自九幽地狱的诅咒,深深烙印在朱允炆的灵魂之上: “——十!年!不!晚!”
黑暗中,朱允炆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
滔天的恨意,如同冰冷的铠甲,重新包裹住了他那颗破碎的心。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注入了全新目标的、死寂到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那双被泪水和恐惧浸泡过的眼睛里,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却无比怨毒的复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