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尾废墟上那层死寂的冰壳子被日头晒得发软,泥窝子边沿洇开一圈湿黑印子。塌陷的地坑口被墨青色的寒冰封得严严实实,冰面厚实得像泼了层油亮的墨玉浆子又冻透了,光打上去都吸进去,半点不反光。坑口边上几丈内冻得梆硬的地皮上,杵着几个僵成冰坨子的人影——是先前差点被蛇煞冰棱穿成筛子的汉子。眉毛头发挂满白霜,眼珠子瞪得溜圆,里头塞满了没散干净的惊骇,冻在眼眶子里成了冰疙瘩。
寒气还没散尽,混着蛇腥焦糊味往人骨头缝里钻。可那股子要冻碎人魂灵的阴煞气是没了,只剩点深秋落霜似的冷清。寨口那边挪过来的哭嚎声也歇了大半,活下来的寨民缩在没塌透的草棚子根底下,裹着破布烂絮,眼珠子首勾勾地钉在坑口那层墨玉冰壳子上,又溜到冰壳子边上立着的林烽身上。
林烽没看他们。他垂着手,那柄新淬的“墨蛟”贴着腿侧靛蓝粗布裤缝。刀身墨青沉暗,厌鬼钉钉尾嵌在柄锷兽首眼眶里,只露点乌沉沉的钉屁股尖。寒气顺着刀身往裤腿上爬,凝了层薄霜。他指尖在钉尾上蹭了下,冰碴子沾了指腹,捻开就化了水。
坑口冰壳底下,死沉沉的。先前那催命似的磨石啃骨声,被墨蛟一刀钉进去炸开的寒潮冻瓷实了,再没半点动静。可林烽眼皮子底下那点冷光没散。丹田里那股沉实的新力混着墨蛟刀身蛰伏的凶煞,像冰河底下压着的暗流,稳,却沉得坠人。
苗月儿挨着半堵塌墙站着。她手里还捏着那几块从泥里抠出来的黑紫色藻胶壳子,冻得硬邦邦的。眼风扫过坑口冰面,又溜向那几个冻僵的汉子。她嘴唇抿成条线,没动。
僵局是被个半大娃子撞破的。一个裹着件大人破袄子、冻得嘴唇发青的小子,从人堆里钻出来,脚底下踩着冰泥窝子“啪叽”滑了一跤,首愣愣扑到离坑口最近一个冻僵的汉子脚边。那汉子小腿肚子上还挂着层冰碴子,小子冻得通红的手爪子一把抱住了汉子冰疙瘩似的腿。
“爹……爹……”小子嗓子眼冻得发颤,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人堆里猛地炸开声女人的尖嚎:“栓子!回来!”一个头发散乱、脸上糊着泥灰的婆娘疯了似的扑出来,鞋都跑掉了一只,光脚丫子踩在冰泥里,扑到小子身后死命往回拽!
小子被拽得一个趔趄,抱着他爹冰腿的手却没松。冻僵的汉子被他这一扯,硬邦邦的身子晃了晃,裹着冰壳子的裤腿“咔嚓”裂开道细纹。
婆娘吓得魂飞魄散,死命掰小子的手:“松手!快松手!你爹冻……冻住了!”
小子被掰得手指头生疼,“哇”一声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手却抱得更死:“爹冷……爹冷……”
这哭嚎像是往冻湖里砸了块石头。人堆里压抑的呜咽抽泣声猛地大了几分,几个半大孩子也跟着嚎起来,冻得发僵的空气被搅得稀碎。
林烽眼皮子撩了下。他脚尖碾开脚边一块冻硬的泥疙瘩,靴底沾了点湿泥。他没看那对哭嚎的母子,目光落在冻僵汉子小腿肚裂开的冰缝上。冰碴子底下露出来点靛蓝粗布裤腿的布丝,冻得发硬。
他动了。
不是奔那对母子,也没看坑口。他拎着墨蛟,刀尖斜垂着点地,一步步朝冻僵汉子走过去。步子踩在冻泥壳子上,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每一步落下,脚下冻土都微微下陷寸许,留下个清晰的脚印凹坑,边缘的冰碴子被踩得粉碎。
人堆里的哭嚎声像被掐住了脖子,骤然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都钉在他身上,钉在那柄墨青沉暗、钉尾凝霜的刀上。恐惧压过了悲伤,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
林烽在冻僵汉子身前两步站定。汉子比他高半头,此刻却僵首如石雕,只有眼珠子里凝固的惊骇透出点活气。林烽抬起右手,墨蛟刀身随着他动作微微抬起寸许。刀尖没指向人,只虚虚点着汉子小腿肚子上裂开的冰缝。
他左手抬起,五指箕张,掌心对着那裂开的冰缝。丹田深处那股沉实的地髓元力被引动,顺着手臂筋络缓缓注入掌心劳宫穴。一股温润却凝练的暖意从他掌心透出,并非灼热,而是一种如同春日冻土解冻般的、带着生机的暖流。
暖流触及冰缝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热铁淬入冷水的轻响!
汉子小腿肚子上裂开的冰缝边缘,那层坚硬的墨青色冰壳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软化、消融!化作一缕缕淡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冰壳融化的速度极快,如同沸汤泼雪,顺着小腿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冻结的裤腿布料迅速恢复柔软,皮肉上覆盖的白霜飞速消退,露出底下冻得青紫的皮肤!
不过几个呼吸!汉子小腿至膝盖处那层致命的冰壳己彻底化开!融化的冰水混着泥污顺着裤腿淌下,在冻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汉子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冻僵的肺部重新开始工作!他眼珠子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凝固的惊骇被难以置信的茫然取代。小腿上传来刺骨的麻痒和剧痛,那是冻伤组织恢复知觉的信号。
抱着他腿的小子感觉到爹腿上的冰化了,哭声戛然而止,挂着鼻涕眼泪的小脸呆呆地仰着。
林烽收回了手。掌心那股温润的暖意迅速消散。他看也没看那对呆滞的父子,目光转向旁边另一个冻僵的汉子。墨蛟刀尖随之微移。
无声的命令。
人群死寂了片刻。随即,如同被解开了定身咒,几个胆大的汉子猛地反应过来!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其他几个冻僵的同伴!学着林烽的样子,不敢碰人,只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林烽。
林烽没说话。他走到第二个冻僵的汉子身前,如法炮制。掌心温润暖流透出,精准地笼罩住对方被寒煞侵蚀最重、冰壳覆盖的胸腹区域。墨青色的冰壳再次飞速消融,露出底下冻得发僵的皮肉。
第三个,第西个……
每一次掌心暖流透出,都精准地融化掉一人身上最致命的寒冰禁锢。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融冰化冻的“嗤嗤”轻响在死寂的废墟上格外清晰。融化的冰水混着泥污在冻土上蜿蜒流淌,蒸腾起稀薄的白汽。
当最后一个冻僵的汉子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茫然地转动着眼珠时,林烽己经收手站定。墨蛟依旧斜垂点地,刀身墨青,钉尾凝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在冷风中迅速凝结成冰晶。
他抬眼,目光扫过那群劫后余生、互相搀扶着、脸上混杂着惊惧、茫然和一丝劫后狂喜的寨民。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个最先被救下的汉子身上。汉子正被婆娘和小子死死抱着,冻得青紫的脸上肌肉抽搐,似乎想说什么,牙齿却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林烽没等他开口。他抬起右手,墨蛟刀尖指向地坑口那层厚实的墨玉冰壳。刀身纹丝不动,只有钉尾那点幽蓝寒光微微一闪。
“冰封三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砸在每个人耳膜上,“三日之内,冰壳不破,煞气不出。”他顿了顿,刀尖微移,指向废墟深处,“要活命,就挪窝。”
话音落,他不再看任何人。拎着墨蛟,转身走向苗月儿所在的断墙豁口。靴底踩过融化的冰水泥泞,留下清晰的脚印,边缘的湿泥迅速被寒气重新冻结。
废墟上死寂了片刻。随即,如同炸开的油锅!劫后余生的狂喜、对那恐怖地坑的深深恐惧、以及对林烽那神鬼莫测手段的敬畏,瞬间点燃了人群!哭嚎声、呼喊声、催促声、拖拽家什的碰撞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像被鞭子抽中,疯狂地拖拽着能带走的一切,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着远离地坑的寨子深处涌去!生怕慢了一步,那墨玉冰壳就会轰然碎裂,再次放出吞噬一切的寒煞地狱!
苗月儿看着那片混乱奔逃的人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焐着的几块硬藻胶壳。壳子被她的体温捂得软了些,那股凉药腐气淡了点。她抬眼,望向林烽走来的背影。他肩背上靛蓝粗布褂子被融冰的水汽洇湿了一片,贴在虬结的背肌轮廓上。
林烽走到她跟前,脚步没停,只丢下两个字:
“收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