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尾那片被墨玉冰壳封死的地坑口,在日头底下泛着油浸浸的乌光。冰壳冻得严实,寒气凝在冰面上,连光都吸进去大半,只透出点沉甸甸的墨青色底子。坑口周遭冻硬的地皮被逃命的寨民踩得稀烂,泥窝子里冻着冰碴子,又被日头晒化了表层的霜,踩上去“噗嗤”一声,带起一溜黑泥点子。
林烽踩着泥窝子往寨子深处走。墨蛟别在后腰上,厌鬼钉的钉尾隔着粗布裤料硌着皮肉,一股子沉甸甸的寒气顺着脊梁骨缝往下渗,压得丹田里那股新生的暖流都凝实了几分。苗月儿落后他半步,靛蓝布鞋帮子糊满了湿泥,怀里抱着个新编的细藤篓子,篓口用油纸蒙着,里头塞着那几块捂软了的黑紫色藻胶壳子,透出点凉浸浸的药腐气。
寨子中间那条被踩烂的泥路两边,没塌透的草棚子底下挤满了人。拖家带口的寨民缩在烂草席子上,裹着破布烂絮,冻得发青的脸上木呆呆的,眼珠子跟着林烽和苗月儿的脚步挪。没人敢凑近,也没人敢吭声,只拿眼珠子死死钉着林烽后腰上那点被布褂子遮了大半的墨青刀柄影子。昨儿个坑口那墨蛟吐信似的刀芒,还有那几个冻成冰坨子又活过来的汉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眼仁子里。
林烽眼皮子都没撩一下。他步子迈得稳,脚底板碾开烂泥里的冰碴子,咯吱作响。鼻尖里除了湿泥腥气,就是寨子深处飘过来的柴火烟子味混着牲口棚的臊气。腰后墨蛟的寒气贴着皮肉,像条冰凉的活蛇盘着,沉静,却凶。
苗月儿抱着篓子,眼风扫过路边棚子底下瑟缩的人影。一个裹着破棉袄的婆子怀里抱着个脸冻得发紫的奶娃子,娃子闭着眼,小嘴张着,出气多进气少。婆子眼巴巴地瞅着苗月儿怀里的藤篓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苗月儿脚步顿了顿。她没看那婆子,只飞快地从篓口油纸底下抠了指甲盖大一小块软乎的藻胶壳子,指头捻了捻,弹进路边泥窝子里。那点黑紫色的胶块子沾了湿泥,很快被后面涌上来的泥水盖住了。
婆子愣了下,浑浊的眼珠子猛地亮了下,扑过去就把那点沾泥的胶块子抠出来,也顾不上脏,哆嗦着就往娃子嘴里塞。娃子喉咙里“咕噜”一声,小嘴无意识地吮了下。
苗月儿己经跟着林烽走远了。
寨子东头豁口那道用烂木头钉的栅栏门塌了半边,门板子斜插在泥地里。穿过去,外头是片缓坡地。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枯的矮荆条子,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坡下头,挨着条冻得只剩窄溜水线的山溪涧,孤零零杵着座两层高的吊脚木楼。
楼子看着比寨子里那些草棚子体面不少,木头柱子撑得结实,顶上盖着黑瓦,檐角挂着几个褪了色的破布药幌子,被风吹得乱晃。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草药渣子、干菌子霉味和某种奇异甜香的复杂气味,混在冷风里首往人鼻子里钻。正是青藓堂。
堂口门板敞着,里头光线昏沉。门口泥地上支着几个破竹架子,上头摊晒着些灰扑扑的干草根子、黑褐色的菌块,还有几挂红得发暗的干辣椒串子。一个裹着油渍麻花破棉袄的干瘦老头蹲在门口石墩子上,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正吸溜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糊糊。老头眼皮耷拉着,像是没睡醒,可林烽和苗月儿刚踏上坡地,他那浑浊的眼珠子就撩了下,又飞快地垂下去,继续吸溜他的糊糊。
林烽脚步没停,径首走到堂口前头。墨蛟别在后腰,刀柄的寒气隔着布都透出来点,冻得他腰眼子那块皮肉发紧。他目光扫过门口那几个晒药的破竹架子,又落在堂口门槛里头那片更暗的光影里。
“收药。”林烽声音不高,混在风里。
蹲石墩子上的老头吸溜糊糊的动作停了停,眼皮掀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在林烽脸上溜了一圈,又滑向他后腰,最后落在苗月儿怀里抱着的藤篓子上。他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咽了口唾沫,慢吞吞地放下粗陶碗,沾着糊糊的手指头在破棉袄上蹭了蹭。
“啥药?”老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青藓堂……可不收烂草根子……”
苗月儿上前半步,把藤篓子往前递了递,篓口蒙着的油纸掀开一角。一股子凉浸浸、带着点腐药气的味道散出来,混在堂口飘出的浓烈药味里,并不起眼。
老头鼻翼翕动了下,浑浊的眼珠子钉在篓口露出的那点黑紫色藻胶壳子上。他喉结又滚动了下,却没伸手接,只慢悠悠站起身,佝偻着背挪到门槛边,朝堂口里头黑黢黢的光影里喊了嗓子:“栓子!有客!”
堂口里头黑黢黢的,只有靠墙根点着盏豆大的油灯,灯碗边糊着厚厚一层油垢,光晕昏黄得可怜。一个矮墩墩、套着件油腻腻灰布褂子的半大小子应声从黑影里钻出来,手里还抓着把沾着泥的草药根子。小子脸膛黑红,眼珠子倒是亮,滴溜溜地在林烽和苗月儿身上转,最后落在藤篓子上。
“啥药?”小子声音脆生,带着点山里娃子的野气。
苗月儿把篓子往前送了送。小子凑近篓口,鼻尖耸动,使劲嗅了嗅那股凉药腐气,又伸头往里瞅了瞅那几块黑紫色的藻胶壳子。他眉头皱了皱,像是没瞧出什么名堂,又像是嫌味儿冲,扭头冲门槛边的老头嚷:“爷!黑黢黢的烂泥巴坨子!味儿还冲!”
老头没吭声,只撩起眼皮又扫了林烽一眼,浑浊的眼珠子里没什么情绪。
林烽没看那小子,目光越过他头顶,投向堂口深处那片更浓的阴影。阴影里靠墙立着一排排顶到房梁的高大药柜子,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关得严实,缝隙里透出各种混杂的药气。药柜子前头有张乌沉沉的长条柜台,台面上散着些秤盘、药碾子。柜台后头,隐约有个更模糊的人影轮廓,似乎正低头看着什么。
“黑水涧底的老蛇藤蜕皮沤出来的阴蜕胶,”林烽声音平平,却清晰地盖过了小子的嚷嚷,“混了桃煞焦油,拿寒潭水藓裹着晒透的。拔腐肉里的阴毒疽,比寨子里糊的土膏子强。”
他话音落,堂口里那点昏黄的油灯火苗似乎都晃了下。
柜台后头那个模糊的人影猛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