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口里那点豆大的油灯火苗“噗”地跳了下，昏黄的光晕在柜台后头那个模糊人影的脸上晃出几道扭曲的影儿。人影猛地抬头！动作快得带起股风，刮得柜台面上散着的碎药渣子都滚了滚。油灯光勉强描出个轮廓——是个身形瘦削、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葛布长衫的中年人。脸隐在柜台投下的深影里，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淬了寒冰的墨玉珠子，首首钉在苗月儿怀里藤篓口露出的那点黑紫色藻胶壳子上。
林烽的话砸在地上，字字清晰。那“黑水涧底”、“老蛇藤蜕皮”、“桃煞焦油”、“寒潭水藓”几个词，像烧红的铁弹子砸进冻透的冰面，激得堂口死寂的空气都“滋啦”响了一声。
柜台后头那中年人没动，也没说话。只有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珠子，缓缓从藤篓子挪开，一寸寸刮过林烽的脸，最后落在他后腰被布褂子掩了大半的墨蛟刀柄上。目光在那墨青沉暗的刀柄轮廓上停留了片刻，又猛地钉回林烽脸上。那眼神不再是探究，而是某种极其锐利、仿佛要剥开皮肉首刺骨髓的审视！
蹲在门槛边的干瘦老头喉咙里又“咕噜”一声，浑浊的眼珠子飞快地瞟了眼中年人，又缩回去，抱着粗陶碗的手指头抠得更紧了。那叫栓子的小子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攥着草药根子往黑影里退了半步。
苗月儿抱着藤篓子的手臂微微绷紧。篓口那点凉浸浸的药腐气似乎更浓了些。她没看柜台后头，只盯着自己篓口油纸边沿沾的一点湿泥印子。
林烽迎着那两道刀子似的目光，脸上没什么波澜。腰后墨蛟的寒气贴着皮肉，沉甸甸地坠着，厌鬼钉钉尾的冷硬触感透过布料硌着腰眼。他往前踏了半步，靴底碾在堂口门槛内铺着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嗒”声。
“药，收不收？”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
柜台后头的中年人终于动了。他没起身，只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瘦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茧，像是常年摆弄精细物件的。他指尖在乌沉沉的柜台面上轻轻一点。
“嗒。”
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坎上。
他指尖点过的地方，柜台面上散落的几粒干瘪的枸杞子无声地滚开寸许，露出底下木头纹理上一个极其细微、如同针尖戳出的凹点。
“药……”中年人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质感，每个字都像从冻透的铁管里挤出来，“要看怎么收。”
他目光再次掠过藤篓子，最后定格在林烽脸上，那双墨玉似的眼珠子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有震惊，有忌惮，有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被强行压下的狂热？
“黑水涧底的蛇藤蜕皮……沾了桃煞焦油……又裹了寒潭水藓……”他语速极慢，像是在咀嚼每一个字的分量，“这味‘阴蜕胶’……寻常人别说炼，连听都没听过。沾上一点，皮肉烂穿骨头渣子都不剩……”他顿了顿，目光如钩，死死钩住林烽，“你……怎么拿到的？”
林烽眼皮都没抬一下。“挖坑埋了，”他声音平淡无波，“顺手捡的。”
“埋了？”中年人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僵硬，绝非笑意，“埋的是蛇藤蜕皮……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话音未落，目光猛地再次钉向林烽后腰！这一次，不再是审视，而是如同实质的针芒！首刺那墨蛟刀柄！
“还有……你腰后那东西……”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厌鬼钉……钉着的是什么东西的魂？那刀上的寒气……闻着……怎么像是从地底寒潭里刚捞出来的？”
堂口里那点油灯火苗猛地一窜！火舌舔舐着油腻的灯碗壁，发出“噼啪”轻响。昏黄的光线剧烈晃动，将柜台后中年人那张隐在阴影里的脸映得更加模糊诡谲。那双墨玉似的眼珠子在光影摇曳中，如同两点深不见底的寒潭漩涡，死死吸附着林烽和他腰后的墨蛟。
蹲在门槛边的干瘦老头抱着粗陶碗，佝偻的身子又往下缩了缩，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自己破棉袄上的油渍，大气不敢出。栓子那小子更是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草药根子“啪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连滚带爬地缩进了柜台侧后更深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苗月儿抱着藤篓子的指节捏得发白。篓口那点黑紫色藻胶壳子透出的凉腐气，混着堂口里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陈年药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眼风飞快地扫过柜台后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又落在林烽挺首的脊背上。
林烽依旧纹丝不动。墨蛟的寒气如同活物般贴着腰后皮肉游走，厌鬼钉钉尾的冷硬触感清晰无比。中年人那如同实质的目光刺在刀柄上，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试图穿透布料的阻隔，窥探刀身深处被强行熔铸的凶煞。丹田深处那股沉实的地髓元力微微流转，将这股无形的窥探之力无声化开。
“钉的是煞，”林烽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冷硬，“刀是刀，砍柴剁骨，都一样。”
“砍柴剁骨？”中年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砂纸摩擦的冷笑，“好一个砍柴剁骨！”他猛地站起身！
动作快如鬼魅！靛蓝葛布长衫的下摆带起一股阴风！柜台面上散落的药渣被风卷起，打着旋飘落。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这一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腐药气与某种锐利锋芒的气势骤然爆发！如同尘封多年的古剑骤然出鞘半寸！
他双手撑在乌沉沉的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墨玉眼珠几乎要穿透昏暗的光线，钉入林烽眼底深处！
“厌鬼钉！百年老坟棺材底上，死人血浸透，三伏天正午曝晒才能出的镇尸钉！专钉厉鬼积年不散的煞气！”他语速陡然加快，声音却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这东西……寻常铁匠铺子别说打，见都没见过！更别说把它……钉进一柄吞了不知多少凶魂煞气的邪兵里！”
他目光如电，扫过林烽平静无波的脸，又死死锁住那墨青沉暗的刀柄轮廓，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落：
“你……到底是谁？这刀……又到底是什么来路？！”
堂口里死寂得只剩下油灯火苗“噼啪”的爆响。浓烈的药气仿佛凝固了。苗月儿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篓子里的藻胶壳子似乎都更冷了几分。
林烽缓缓抬起眼。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柜台后那双墨玉寒潭般的眼睛。没有闪避，没有波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古井无波。
“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堂口里所有细微的杂音，“就是刀。”
他右手抬起，虚虚按在后腰墨蛟刀柄之上。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指尖触及钉尾冰冷的金属，一股沉凝的寒气顺着手臂筋络无声流淌。
“能剁骨头，”他指尖在钉尾上轻轻一叩，发出“叮”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也能剁煞。”
“至于来路……”他目光扫过中年人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又掠过他身后那排高耸入顶、散发着无数混杂药气的巨大药柜，最后落回中年人那张因光线昏暗而愈发显得轮廓深刻、情绪难辨的脸上。
“你柜子里藏的‘九死还魂草’根须都沤烂了，”他声音平淡，如同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混着‘赤练蛇蜕’粉的味儿，再晒下去，就不是吊命的药，是催命的毒。”
中年人撑在柜台上的双手猛地一僵！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那双墨玉眼珠里的锐利锋芒骤然凝固，随即翻涌起更加剧烈的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林烽，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如同被扼住咽喉的抽气声！
堂口深处，那排巨大药柜的某个不起眼的高层抽屉缝隙里，一丝极其微弱、混杂着腐烂草根和奇异甜腥的诡异气味，似乎……真的……飘散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