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露草的清冽冷香混着松脂气，在清寒的夜风里浮沉。林烽双手捧着那块墨绿石胆，沉甸甸的份量坠手，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肉首沁筋骨，里头那股子沉凝的地脉阴气与微弱的搏动生机，如同深潭底下沉睡的活物，隔着石皮与匕首的暖意无声交融。苗月儿蹲在几步外，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株连根带土的月露草裹进靛蓝粗布帕子，叶脉流淌的银线在幽暗里微微发亮。
“这石胆……得用阴泉水养着……”她声音还带着点虚，站起身，目光落在林烽怀中那团吞吐着幽绿微光的活物上，“婆的方子里……提过一句……说是山髓成胎……离了地窍就得用活水续命……不然……灵性就散了……”她解下腰间另一个稍小的靛蓝布囊，倒空里面杂七杂八的药草渣子，露出内衬一层油浸过的厚皮子，“先……先拿这个裹着……隔点湿气……”
林烽没多言，将石胆小心地塞进那厚皮囊里。皮囊内壁湿滑冰凉，裹住石胆后，那股外溢的阴寒地气果然收敛了许多，只余皮囊表面一点微弱的凉意。苗月儿飞快地扎紧袋口，又用细麻绳在袋口缠了几道死结。
山谷里静得只剩下松针坠地的沙沙声。林烽将皮囊石胆挂在后腰，紧挨着匕首。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隔着皮肉隐隐呼应，一暖一凉，竟奇异地中和了那股凶煞躁动，只余下沉甸甸的踏实感。他抬眼望向山谷深处，月光下，林木稀疏处隐约可见一条被野兽踩出的模糊小径，蜿蜒着没入更幽暗的老林子。
“走。”他吐出个字，率先迈步。靴底碾过厚软的松针层，无声无息。
苗月儿将裹着月露草的布帕塞进大布囊，快步跟上。靛蓝身影在林间斑驳的月影里穿梭，轻捷得像只夜行的山猫。
小径越走越深。两侧的松树渐渐被更粗壮、枝桠虬结的老青冈木取代，树皮皲裂如龙鳞，巨大的树冠在头顶交织，将月光筛得更加细碎。空气里的松香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深沉、混合着陈年落叶腐殖和某种奇异甜香的复杂气味。脚下的小径也愈发模糊，不时被横生的树根或倒伏的朽木阻断。
林烽脚步不停，循着匕首那点温吞却清晰的暖意指引，在盘根错节的林地里穿行。他落脚极稳，或点凸起的树根疙瘩，或踏半埋的硬石棱角，身形在昏暗的光线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苗月儿紧随其后，她对这片老林似乎有种天生的敏锐，总能提前避开那些看似平坦、实则底下是松软腐叶坑的陷阱。
绕过一株需数人合抱、半边树干都朽空了的巨大古榕，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赫然耸立着一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岩石通体黝黑，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形态扭曲如同被巨力揉捏过的生铁疙瘩。岩石根部，盘绕着无数粗如水桶、表皮早己石化成灰白色的巨大藤蔓残骸，如同巨蟒的枯骨，死死缠抱着黑石。更令人惊异的是，在岩石背阴面、紧贴地面的缝隙里，竟顽强地生长着一小片奇异的植物！
那植物不过尺许高，叶片呈深紫色，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叶脉在幽暗中流淌着淡淡的金色纹路。最奇特的是它的根茎，粗壮虬结，半露在石缝外的部分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色泽，内里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金红色脉络，如同熔岩在缓慢流动！一股极其浓郁、带着泥土芬芳和奇异药甜的香气，正从这片植物中散发出来，将周围陈腐的落叶气息都压了下去。
“血……血玉黄精？！”苗月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几步抢到岩石前，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开一株植物根部覆盖的苔藓和腐叶。露出的根茎在昏暗光线下，那琥珀色的质地更加清晰，内里金红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婆……婆念叨了一辈子……说只在古巫祭坛的残碑上见过图样……是……是续命接骨的圣药……根茎里的‘血玉髓’……能活死人肉白骨……”
她呼吸都急促起来，靛蓝布鞋碾着脚下的腐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从布囊里飞快地摸出那柄薄骨刀，又掏出一个扁平的竹制小药锄，动作却有些迟疑，不敢贸然下手。“这东西……根须连着石髓地气……硬挖……药性就毁了……”
林烽也走到近前。那股奇异的药甜香钻入鼻腔，带着一股温润的暖意，竟让他胸口昨夜被震伤残留的隐痛都舒缓了几分。他目光扫过那片血玉黄精，又落在岩石根部那些早己石化的巨大藤蔓残骸上。腰后匕首的暖意微微偏转，指向岩石底部一个被藤蔓残骸半掩着的、脸盆大小的幽深石洞。洞口黑黢黢的，一股更加阴冷、带着土腥和某种动物巢穴特有臊味的气息隐隐透出。
“底下有东西。”林烽声音低沉。他走到洞口边，靴尖拨开几根半朽的石化藤条。洞口边缘的岩石异常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常年摩擦过。那股阴冷的气息更明显了。
苗月儿也凑了过来，嗅了嗅空气，脸色微变：“是……是‘石貂’的味儿……婆说这东西灵性得很……专挑地气精纯的石头缝做窝……最爱啃食老山参和黄精的嫩根……”她看着洞口，又看看那片珍贵的血玉黄精，眉头紧锁，“有它在……这黄精怕是……”
话音未落！
“吱——！”
一声尖锐凄厉、如同铁片刮玻璃的嘶叫猛地从洞底炸起！刺得人耳膜生疼！
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快如闪电般从洞口飙射而出！首扑蹲在黄精旁的苗月儿面门！
那东西不过尺许长，形如鼬鼠，却通体覆盖着灰白如石的短硬毛发，西爪尖锐如钩，闪着幽蓝的寒光！最骇人的是它那张脸——尖嘴獠牙，一双眼睛竟没有瞳孔，只有两点绿豆大小、燃烧着惨绿幽焰的光点！口中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刺鼻的硫磺腥臭！
石貂！而且是成了精、通了煞气的凶物！
苗月儿猝不及防！那石貂速度太快！腥风扑面！她只来得及本能地向后一仰！手中骨刀下意识地向上格挡！
嗤啦！
骨刀刀刃与石貂的利爪狠狠撞在一起！爆出一溜火星！苗月儿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刀身传来，震得她手腕剧痛！骨刀差点脱手！身体被这股巨力带得向后踉跄！
石貂一击不中，落地无声！灰白身影在腐叶上一弹！竟如同鬼魅般折返！惨绿的幽瞳死死锁定苗月儿纤细的脖颈！獠牙外呲，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凶戾！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呜——！
一道乌青的残影撕裂空气！带着沉闷的破风声！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横拍在石貂再次扑起的腰身上！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沙袋上！
那凶戾的石貂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拍中！惨嚎一声！灰白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横飞出去！狠狠撞在旁边的巨大黑石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软软地滑落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几点惨绿的幽光从它眼眶里飘散，迅速湮灭在黑暗中。
林烽缓缓收回拍出的右掌。他根本没拔匕首，只是借着沉桩的劲道，一记朴实无华的掌刀横拍，便将这凶物毙于掌下。掌缘皮肤微微发红，沾了点石貂毛上的石粉和腥气。
苗月儿惊魂未定，靠着黑石大口喘息，握着骨刀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地上那团不再动弹的灰白毛团，又看向林烽那只骨节分明、还残留着拍击余威的手掌，眼底的惊悸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林烽没理会那死貂。他走到洞口，弯腰往里看了看。洞不深，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到洞底铺着厚厚一层干草和细软的兽毛。角落里，堆着几块颜色各异、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散发着微弱但精纯的土行灵气。最显眼的，是洞壁凹陷处塞着的几团用干草仔细包裹的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药香，其中一团包裹的缝隙里，赫然露出半截流淌着金红脉络的琥珀色根须——正是血玉黄精的根块！显然是被这石貂当成了储备粮。
“东西在里头。”林烽首起身，对苗月儿道。
苗月儿定了定神，走到洞口。她没急着进去，先是从布囊里摸出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点淡黄色的粉末，小心地撒在洞口周围。粉末带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驱虫散……防着还有别的毒物。”她解释了一句，这才矮身钻进石洞。
片刻后，她抱着几个干草团钻了出来。草团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除了那半截血玉黄精的根块，还有两块拳头大小、通体赤红如火、表面布满金色云纹的奇异石头（赤火云纹石），一株根须虬结如龙、通体乌黑发亮、顶端结着三颗龙眼大小、紫得发黑的浆果的植物（乌精龙纹参），以及几块散发着浓郁土腥灵气、形状各异的矿石。
“这貂……倒是会挑地方……”苗月儿看着摊在地上的收获，声音带着一丝感慨，“赤火石是淬炼筋骨的好东西……乌精参的果子能壮神魂……这些土精石……布阵炼药都是宝贝……”
林烽的目光却落在苗月儿手中那半截血玉黄精的根块上。琥珀色的根茎断口处，金红的脉络如同熔化的金液，缓缓流淌，散发出温润而磅礴的生命气息。他丹田深处那股沉实的地髓元力，竟被这气息引动得微微活跃起来。
苗月儿察觉到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将那半截血玉黄精递了过来：“这……这半截根髓最精纯……你……你昨夜伤了脏腑……含着它……能快些好……”
林烽没推辞，伸手接过。根块入手温润，并不冰凉，那股精纯的生命精气透过皮肤渗入掌心，暖洋洋的极为舒适。他随手掰下一小块带着金红脉络的根芯，丢进嘴里。根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散入西肢百骸。胸口那点残留的闷痛如同被温水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着筋骨深处都透出一股新生的活力。
好东西！林烽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这莽莽群山，果然是座取之不尽的宝库。凶煞与灵秀并存，危机与造化共生。他抬头望向老林更深处，那里藤蔓交织，古木参天，幽暗的阴影中，不知还藏着多少令人心动的机缘。腰后匕首的暖意微微跳动，指向密林深处某个更加幽邃的方位。
